乌篷船,白篷船
文 | 乔林晓
旧年代里,生活在山区的人,走亲戚、赶喜,或者进城办事,往往步走。步走有步走的好处,翻山便翻山,过河便过河,任由自己的一双腿脚劳顿。即便遇上羊肠小道也无妨,步子慢些,出几身汗就是了。
不过,步行也有不便当之处,路程近些还好说,要是远了,上路尽量要早,路上也尽量少歇息。要是想打来回,切要抓紧时间,稍一磨蹭,天色就不早了。有月光的日子,赶夜路还不打紧,没有月光,可要放慢步子。过河时,一不留神,就弄湿裤脚了,就是在土路上走,也难免磕绊的。
生活在水乡的人家,出门离不开船。
生活在水乡的人家,出门离不开船。走亲戚,看戏,外出游玩,乃至上坟,无论啥事,大凡出门,多会坐船的。坐船自有好处的,用不着腿脚劳顿,上了船,顺着水道走就是了。遇上阴天下雨,还可躲进船舱里避避雨。有情致的人,便借机瞅瞅岸边的景物,听听雨打船舱的动人音响。如此说来,雨天坐船似乎,更有意思些的。
当然了,坐船也一样有短处的,河道弯曲延伸,船也只好跟着去弯曲延伸。想要走捷径,那是断不可能的。于是,时光便在这弯弯曲曲中悄悄溜走了。急着办事的人,也只好瞅着无尽的河水,望而兴叹了。这样的时候,坐船还不如步走。
鲁迅故居的河道。
鲁迅故居近景。
鲁迅故居的河道里,有几只乌篷船,静静地停泊着,任由游客打量,端详。好奇心强的人,还会拾阶而下,近距离接触接触,摸摸船身,碰碰船尾。可也仅能停留在摸摸碰碰的份上了。那乌篷船是留着观赏的,想要坐上去,划船游走,是不行的。
但由乌篷船信马由缰地展开想象,倒是可以的。遥想当年,少年鲁迅便是坐着乌篷船出门的,或看戏,或出游,或走亲戚,乃至上坟,总之,大凡出行,都是激动无比的。许多时候,鲁迅或许正是跳着笑着,蹦上船的。出门便意味着游乐,游乐总归是件高兴地事儿,——孩子们少不更事,都爱出门游乐的。
绍兴有个民谣:“正月灯,二月鹞,三月上坟船里看姣姣。”三月,草长莺飞,春色融融,坐着船儿上坟,自是美不胜收。旧年代里,旧规矩多,颇为讲究。坐船上坟有会餐,这会餐菜肴有六荤四素或六荤五素的说法,那里头,白切肉、扣鸡、醋溜鱼、小炒、细炒、素鸡、香菇鳝、金钩等,都质朴而有味。鲁迅弟弟周作人就有难忘的记忆:“扫墓归来日暮迟,南门门外雨如丝。烧鹅吃罢闲无事,绕遍坟头数百狮。”据说,那百狮坟头就在绍兴南门外,扫墓完毕,就地停船会餐。
说是上坟,孩子们最记挂的却是这野味野餐。每逢春天上坟,鲁迅跟他的弟弟们或许一样,都是跳着叫着,亟不可待地等待着这野味野餐快些到来。这样的时候,野味野餐跟坐船出行一样的快乐,扫墓反而退居次要了。
坐船去看社戏。
在鲁迅自己的记忆里,最难忘的,大约要数坐船去看社戏了。一路上的高兴、激动、欢快,那实在是难以形容的。
……一出门,便望见月下的平桥内泊着一只白蓬的航船,大家跳下船,双喜拨前篙,阿发拨后篙,年幼的都陪我坐在舱中,较大的聚在船尾。母亲送出来吩咐“要小心”的时候,我们已经点开船,在桥石上一磕,退后几尺,即又上前出了桥。于是架起两支橹,一支两人,一里一换,有说有笑,有嚷的,夹着潺潺的船头激水的声音,在左右都是碧绿的豆麦田地的河流中,飞一般径向赵庄前进了。
《社戏》最初发表于1922年12月上海《小说月报》第十三卷第十二号,当时,鲁迅已经年届中年,可见,他对那回看戏的记忆之深切。平桥村即是鲁迅外婆家,那个村庄离海边不远,临河,又偏僻,住户不过三十来家,多靠打渔种田为生。去看戏的赵庄,却是个大些的村庄,离平桥村才五里,实在不算远。所以,几个孩子坐船前去看戏,大人也倒放心。
其实,鲁迅在自家门口也看过类似社戏的戏目。周家老台门对面有一大片空地,原先上头是有房子的。后来一场大火焚毁了房子,留下残转碎瓦。于是,便开辟为空地了。这空地成了娱乐场所,或玩杂耍变戏法,或上演绍兴的地方戏目。鲁迅兄弟们小时候就在这里看过“大班”和“目连戏”。
绍兴“大班”上演在每年七月半,那也是为祭神的。内容多为锄强扶弱,褒忠贬奸,戏目竭尽悲欢离合,而后又归于大团圆的结局。这“大班”正戏前后都有固定的开场戏与结尾戏,程式化较强的。
自由奔放的“目连戏”。
相比而言,“目连戏”要自由奔放许多。戏装随意,演戏的则更随意,角色就是村里的农夫轿夫乃至木工瓦匠之流。据传,七月份阴间的鬼门关大开,阎王叫小鬼们到人世间玩乐玩乐,所以,这“目连戏”是演给鬼们看的。目连戏演的是《目连救母》的故事,里头的生死轮回,因果报应,似乎不甚吸引孩子们,看过也不会留下啥印象。所以,还是夜里坐船去看社戏令人神往:
两岸的豆麦和河底的水草所散发出来的清香,夹杂在水汽中扑面的吹来;月色便朦胧在这水汽里。淡黑的起伏的连山,仿佛是踊跃的铁的脊兽似的,都远远地向船尾跑去了,但我却还以为船慢。他们换了四回手,渐望见依稀的赵庄,而且似乎听到歌吹了,还有几点火,料想便是戏台,但或者也许是渔火。
那声音大概是横笛,宛转,悠扬,使我的心也沉静,然而又自失起来,觉得要和他弥散在含着豆麦蕴藻之香的夜气里。
月夜行船是多么的美好,远山、渔火、村庄,都氤氤氲氲的。
月夜行船是多么的美好,远山、渔火、村庄,都氤氤氲氲的,空气里又夹杂着水草豆麦的清香。前面便是令人神往的戏台了,而且,连声音都送了过来。船上就几个孩子,没有大人的约束,尽可肆无忌惮地游玩。
这也是鲁迅的生命体验。接下来的情形更有意思:
……这时,船走得很快,不多时,在戏台上显出人物来,红红绿绿的动,近台的河里一望乌黑的是看戏的人家的船篷。
“近台没有什么空了,我们远远的看罢。”阿发说。
这时,船慢了,不久就到,果然近不得台旁,大家只能下了篙,比那正对戏台的神棚还要远。其实,我们这白篷的航船,本也不愿意和乌篷的船在一起,而况又没有空地呢!
目光所及,除了戏台上红红绿绿的人物,最显眼的就是戏台旁的乌篷船了,黑压压一片。几个孩子倒也自觉,远远地躲在一旁,不愿意靠近。
乌篷船。
其实,这乌篷船与白篷船是有区别的,那区别不单在于船篷的黑与白,更有贫与富的深层标志。乌篷船也属奢侈品,旧年代里,生活在水乡的大户人家大约是家家具备的。作客、上坟、迎亲、游玩、看戏,只要出门,都离不开的。那或许就相当于当下年代有钱人家的私家车。
乌篷船与白篷船,陆游都有过描绘。乌篷船“轻舟八尺,低篷三扇,占断萍州烟雨”。它穿行于绍兴密集的河道里,在偌大的鉴湖上,在集镇水巷里,仿佛黑色的精灵。烟雨蒙蒙的天气,颇有几分诗情画意。
白篷船大抵是专门摆渡的,可以渡人,也可以运货。据说,这白篷船常常夜间航行,篷为白色,也好在黑漆漆的水面上辨识。陆游诗云:“不爱相公金络马,羡他亭长白篷船。”可见,白篷船与乌篷船的历史一样悠久。
周作人在散文《乌篷船》里对乌篷船做了细腻的描述,同时,也捎带区分了白篷船与乌篷船:
船有两种,普通坐的都是“乌篷船”,白蓬的大抵做航船用,坐夜航船到西陵去也有特别的风趣,但是你总不便坐,所以我就不说了。乌篷船大的为“四名瓦”,小的为划脚船,亦称小船。但最适用的还是在这中间的“三道”,即三名瓦。篷是半圆形,用竹片编成,中夹竹箬,上涂黑油;在两扇“定篷”之间放着一扇遮阳,也是半圆的,木作格子,嵌着一片一片的小鱼鳞,径约一寸,颇有点透明,略似玻璃而坚韧耐用,这就称为明瓦。三名瓦者,谓其中舱有两道,后舱有一道明瓦也。船尾用橹,大抵两支,船首有竹篙,用以定船。船头着眉目,状如老虎,但似在微笑,颇滑稽而不可怕,唯白篷船则无之。三道船篷之高大约可以使你直立,舱宽可以放下一顶方桌,四个人坐着打麻将。——这个恐怕你也学会了罢?小船则真是一叶扁舟,你坐在船底席上,篷顶离你的头有两三寸,你的两手可以搁在左右的舷上,还把手都露出在外面。在这种船里仿佛是在水面上坐,靠近田岸去时泥土便和你的眼鼻接近,而且遇着风浪,或是坐得稍不小心,就会船底朝天,发生危险,但是,也颇有趣味,是水乡的一种特色。不过,你总可以不必去坐,最好还是坐那三道船罢。
你如坐船出去,可是不能像坐电车的那样性急,立刻盼望走到。倘若出城,走三四十里路(我们那里的里程是很短,一里才及英里三分之一),来回总要预备一天。你坐在船上,应该是游船的态度,看看四周物色,随处可见的山,岸边的乌桕,河边的红蓼和白蘋,渔舎,各式各样的桥,困倦的时候,睡在舱中拿出随笔来,或者冲一碗清茶喝喝。偏门外的鉴湖一带,贺家池,壶殇左近,我都是喜欢的,或者往娄工埠骑驴去游兰亭(但我劝你还是步行,骑驴或者于你不很相宜),到得暮色苍茫的时候进城上都挂着薜荔的东门来,倒是颇有趣味的事儿。倘若路上不平静,你往杭州去时可于下午开船,黄昏时候的景色正最好看,只可惜这一带地方的名字我都忘了。夜间睡在船中,听水橹声,来往船只的招呼声,以及乡间的犬吠鸡鸣,也都很有意思。雇一只船到乡下去庙戏,可以了解中国旧戏的真趣味,而且在船上行动自如,要看就看,要睡就睡,要喝酒就喝酒,我觉得也可以算是理想上行乐法。
坐在乌篷船里头就是一种享受。
看来,出门乘坐这种三名瓦的乌篷船,真是别有意趣的,不说船本身的精雕细刻,单是坐在里头就是一种享受。高高的船篷可以使人直立。船宽可以搁得下一张方桌,四人围坐着可以打麻将。啥也不做,只怀抱一种游玩态度也是意趣盎然。
四周物色,风光无限,有随处可见的山,有岸边的乌桕,河边的红蓼和白蘋,渔舍,各式各样的桥。困倦的时候,倒头睡去,或者冲一碗茶喝喝,一切全由着自己的性子。要是夜间坐在船舱里,不时还会传来“靠塘来”、“靠下去”的呼喊,这喊声伴与汩汩的流水声,一起送入耳鼓,人听着真是别有一番意趣。
鲁迅在《五猖会》里提到的三名瓦的大船,那或许就是周作人欣赏的三名瓦乌篷船:
要到东关看五猖会了。这是我儿时所罕逢的一件盛事。因为那会是全县中最盛的会,东关又是离我家很远的地方,出城还有六十多里的水路,在那里有两座特别的庙。……因为东关离城远,大清早就起来。昨晚预定好的三道明瓦窗的大船,已经停泊在河埠头,船衣、饭菜、茶炊、点心盒子,都在陆续搬下去了。我笑着跳着,催他们要搬得快。
果真是大户人家的做派,去东关看五猖会,还要带饭菜、茶炊,乃至点心盒子。其实,细细想来,倒也应该,六十多里的水路,来回往返,肯定要耗些时间的。不论小孩还是大人,时候久了,免不了要饥渴。吃些点心,喝些茶,便好了。那里头也有野趣,大约跟坐船上坟,一样的美不胜收。
尽管临行之前,父亲突然无端要求鲁迅先背诵《鉴略》的不快事儿,可最终还是成行了。欢快激动之时,突然飞来不快,留给一个孩子的记忆是深刻的。何况,鲁迅生性又是那么的敏感。
水乡地区,出门实在离不开船。鲁迅小时便有坐船出行的深切体验。所以,在他的作品里,常常有船的影子,不管乌篷船还是白篷船,但凡出行,就离不开。
《故乡》开头就写到了作者坐船回乡时的情怀,“时候既然是深秋;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隐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地响,从蓬缝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丝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进入中年,经历的世事多,看人看事,难免夹带几多沧桑寂寞乃至寥落,加之正值深秋,天气阴沉,又有冷风。临走时,心情一样轻快不起来:
我们的船向前走,两岸的青山在黄昏中,都成了深黛色,连着退向船后稍去。
……
老屋离我渐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我躺着,听船底潺潺的水声,知道我在走我的路。
人世的沧桑,家族的纠纷,都叫他生发出几多快些离去的冲动。
史料记载,1919年底,鲁迅回过一回家乡,但这也是他最后一回了。此后,直至1936年去世,17年间再没回过家乡。鲁迅回家是有紧要家事处置的。他要变卖新台门周宅,他还要接母亲朱瑞和妻子朱安等人去北京。
年初,他曾给许寿裳写信,提到了此事:“明年,在绍之屋为族人所迫,必须卖去,便拟挈眷居于北京,不复有越人安越之想。而近来与绍兴之感情亦日恶,殊不自至(知)其何故也。”可见,家族内部的确是发生了不愉快。
《故乡》是篇小说,可里头的人物都是有原型的。闰土的原型叫章运水。这个童年的玩伴朴素、机灵、聪明、大胆。可到中年却迟钝、穷困、愚昧,见到鲁迅,是一脸的欢喜与凄凉。一声“老爷”,叫鲁迅禁不住一身寒战。
当然,中年闰土的现实处境也叫鲁迅内心无法轻快:
我问问他(闰土)的景况。他只是摇头。
“非常难。第六个孩子也会帮忙了,却只是吃不够……又不太平……什么地方都要钱,没有定规……收成又坏。种出东西来,挑去卖,总要捐几回钱,折了本;不去卖,又只能烂掉……”
……
他(闰土)出去了;母亲和我都叹息他的景况:多子,饥荒,苛税,兵,匪,绅,都苦得他像个木偶人了。
还有,那个街坊女人豆腐西施杨二嫂,刻薄自私,也与鲁迅记忆中的那个美丽、大方、漂亮的女人大相径庭。是无情的世道把人也弄得面目全非了。
鲁迅的心情是阴沉的,就如深秋的天气一般阴沉。
《祝福》里也写到了船,看见的人报告说,河里面上午就泊了一只白篷船,篷全是盖起来的,不知道什么人在里面,但事前也没人去理会他。待到祥林嫂出来淘米,刚刚要跪下去,那船里便跳出两个男人来,像是山里人,一个抱住她,一个帮着,拖进船去了。
这是祥林嫂婆家来人要祥林嫂回去的,只是这种方式过于粗暴,近乎明火执仗地抢人。
“祥林嫂”是鲁迅回乡遇到的又一个“人物”。但这“人物”的命运一样叫鲁迅震颤。作品细致地写到了她的容颜:“五年前的花白头发,即今已经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拄着一只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
祥林嫂这般惨状,是不幸的命运摧弄成的。接连丧失丈夫,又痛失爱子,简直是祸不单行。那个柳妈又拿阴曹地府来吓唬,说连失两个丈夫不吉祥。死了去阴间,身子也会被锯为两半。还指出一条建议:去土地庙捐门槛,当做替身,好叫千人踏,万人跨,赎清一世罪名,方可免去苦刑。
祥林嫂拿出帮工的积蓄十二大钱,捐出了门槛,可人世间依然不容于她。鲁家依旧不让她动祭器。这可谓是摧垮祥林嫂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的精神彻底崩溃了。
整篇《祝福》的色调也是阴沉的,与《故乡》一个样。
《风波》、《离婚》等作品里也有船儿活动的影子,但其中出现的人物不像祥林嫂那样极端。
《风波》:
老人男人坐在矮板凳上,摇着大芭蕉扇闲谈,孩子飞也似的跑,或者蹲在乌桕树下赌玩石子。女人端出乌黑的蒸干菜和松花黄的米饭,热蓬蓬的冒烟。河里驶过文人的酒船,文豪见了,大发诗兴,说:‘无思无虑,这真是田家乐啊!’
……
他(七斤)也照例的帮人撑船,每日一回,早晨从鲁镇进城,傍晚又回到鲁镇,因此,很知道些事情:例如,什么地方,雷公劈死了蜈蚣精;什么地方,闺女生了一个夜叉之类。他在村人面前,的确是一名出场人物了。
这水乡地区,司空见惯的就是船了,大人小孩,扎堆说笑,偶尔的一抬眼,就会有船儿驶过。水乡地区,人们的生活也颇有特色,《周作人日记》里,就有生动的描述:
水乡不必说,便是城里也都是河道,差不多与大街小巷平行着,一叶渔舟,沿河高呼“鱼荷虾荷,”那在门口河埠头就可以买到,若是大一点的有如胖头鱼,鲢鱼,鲫鱼之类,自然在早市里更为齐全便利……
这河道乃至船儿不甚受人注意,撑船的倒偏偏受人注意,因为他能道听途说到不少怪异新闻。七斤帮人撑船,时常往返于城乡,便也算是见世面的人了。他照着城里人的样子,剪了辫子,不想招来一场风波。茂源酒店的主人赵七爷借机发难,七斤,乃至平日里很厉害的七斤嫂,都感到绝望了。不过,这也仅仅是一场风波。风波一过,一切就烟消云散了。
《离婚》:
庄木三和他的女儿——爱姑——刚从木莲桥头跨下航船,船里就有许多声音一齐的嗡叫起来,其中还有几个人捏着拳头打拱;同时,船旁的坐板也空出四人的坐位来了。庄木三一面打招呼,一面就坐,将长烟管倚在船边;爱姑便坐在他左边,将两只钩刀一样的脚正对着八三摆成一个‘八’字。
……
木三他们被船家的声音警觉时,面前已是魁星阁了。
他跳上岸,爱姑跟着,经过魁星阁下,向着慰老爷家走。朝南走过三十家门面,再转一个弯,就到了,早望见门口一列地泊着四只乌篷船。
出门办事,就得坐船。但这船似乎是有区别的,庄木三爱姑坐的船人多声杂,大家各忙各的,但庄木三有心事,所以,到了魁星阁,尚无知觉,还得靠船家来提醒。
《阿Q正传》里也写到了船:
宣统三年九月十四日——即阿将褡裢卖给赵白眼的这一天——三更四点,有一只大乌篷船到了赵府上的河埠头。这船从黑魆魆中荡来,乡下人睡得熟,都没有知道;出去时将近黎明,却很有几个看见了。据探头探脑的调查来的结果,知道那竟是举人老爷的船!
鲁迅作品里出现的船大抵有白篷船,乌篷船,大乌篷船。
《阿Q正传》里,举人老爷的大乌篷船或许就是四名瓦的,因为里头除了人,还载有几个旧木箱。《离婚》里,那几只乌篷船则可能是三名瓦的,那是七大人来时乘坐的,过于寒碜了怎么能行!爱姑几个人乘坐的准是白篷船,里头有嗡嗡的声音,几个人捏着拳头打拱,满船是笑语,大伙都是粗人。
《风波》里,七斤帮人撑船,那就是白篷船了。他早出晚归,在渡船上能见到各色各样的人,听到各色各样的新闻。什么地方,雷公劈死了蜈蚣精;什么地方,闺女生了一个夜叉之类。他在村人面前,的确是一名出场人物。
鲁迅的小说多是以绍兴为背景的,绍兴是水乡,坐着乌篷船或白篷船,听打浆摇橹声,自有情致。所谓“橹摇鲁跃际,都是故乡音”。而在雨天坐船,又有别样的情致,周作人的感受可谓细致入微:
船照样可以行驶,不过,篷船不能推开,坐船的人看不到山水村庄的景色,或者未免气闷,但是,闭窗坐听急雨打篷,如周濂溪所说,也未始不是有趣味的 事情。再说舟子,他无论遇见如何的雨和雪,总只是一箬一笠,站在后艄摇他的橹,这不要说什么诗情画意,却是看去总毫不难看,只觉得辛劳质朴,没有车夫那种拖泥带水之感。(《立春以前•雨的感想》
仍然备受游人喜爱的乌篷船。
雨中行船其实是不便当的,但这要看是对谁而言的,对艄公,肯定是件苦差事,风雨里摇橹总会弄湿身子的,何况又走不快。可周作人却不,他卧在船舱里,倒听开了雨打船篷的动听声响。他还蛮欣赏雨中直立的艄公,一箬一笠,若无其事,果真有些诗情画意的。
这是散文。鲁迅却把自己坐船的体验融汇到小说中去了,他的笔下凝结着浓浓的水乡气质,《呐喊》、《彷徨》两本小说集,一多半的取材,就是故乡的事儿。无论鲁镇还是未庄,都与船儿紧密相连,要么是乌篷船,要么是白篷船,也都深深打上了绍兴水乡的烙印。故事里活动的人物,无论是有身份的赵太爷、七大人,还是地位微薄的爱姑、七斤,乃至沦为雇工的祥林嫂、阿Q,只要出门,就离不开船。
自然,鲁迅自己也是常常坐船的。《在酒楼上》里,开篇就写道:“我从北地向东南旅行,绕道访了我的家乡S城。这城离我的故乡不过三十里,坐了小船,小半天可到,我曾在这里的学校当过一年教员。”鲁迅正是写他自己的,他从日本留学归来之初,确实在绍兴一所学校短暂居留过。
《长命灯》里,写到了一个谜语:
白篷船 红划楫
摇到对岸歇一歇
点心吃一些
戏文唱一出。
不用说,这谜底肯定是跟船儿有瓜葛的。小时候,每到夏夜,祖母便坐在门口树底下,给鲁迅讲故事,猜谜语。鲁迅随母亲去外婆家,与小伙伴玩耍,也习惯说出一些谜语,互相来猜。这则谜语在绍兴民间广为流传,都近乎民歌。所以,三十年后,鲁迅写作《长命灯》依旧有清晰的记忆。
但鲁迅从来没有把乌篷船单独抽出来,像周作人一样,以赏玩的态度,作生动细腻传神的描绘。这也可以看出兄弟二人的不同个性。
作者简介:乔林晓 现供职于山西省社会科学院,爱好散文写作,喜欢民国文学。主要作品有《故乡视域中的文学》、《乡野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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