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交大“碎片”微文学大赛参赛作品
作品编号:144
*公众号仅做部分作品选登
不影响最终评审结果
农妇的黄昏
文/Charienee
他是一位摄影师,初出茅庐,自嘲为象牙塔里的疯子。确实疯,在学校的时候,所有同学都不想和他一起做课题,他上过山,下过海,去过中东,游过巴黎。不是因为他多有钱,也不是因为爱旅行,他把省吃俭用的钱全都花在车费上,只因为他想拍出一组有意义的照片。那是他真正想要的。
别人问他,什么才是意义呢?
他说,我也答不上来,但是我现在拍的照片没有一张让我满意的。
可惜大学时光飞逝,他注定失去这样一个自由的平台,这让他再次感受到第一次离开父母的感觉,只不过这次更真实,更刺痛心灵。
越想越愤懑,为什么社会向来亏待艺术家,为什么人不能走自己喜欢的路……毕业的第二天,他扎起长发,背上长枪短炮,就上了长途汽车。
这片土地对他来说是神秘的,但是对一个向往荒芜的人来说,这无疑是圣地。跳下最后的交通工具——木板驴车,踏上这黄土坷垃的土地,他闭眼感受着从未经历过的气息。
睁开眼,面前是一条河,黄土般的河,混满泥浆的河。还在翻滚,但混杂的泥沙只是让水愈加浑浊。抬眼眺望,还有金色的麦田,他不懂作物,不知是什么样的植物能生长在这种地方。尽管喜欢荒凉,但是这小小的生机还是让他兴奋。
他慢慢地走着,走到落日开始慷慨地播撒它的余晖,披着黄土高原的暮色,他敲开了一家农户的门。
院子里没人,只有一条大黄狗伏在地上,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不起身也不叫。一人一狗这样对视,良久,“吱呀”一声,小木屋的门开了。
“您好,我是来采风的,我能给您拍几张照片吗……”话音未落,一个人影从屋里的黑暗中出现。是一位农妇,穿着麻布面料的衣服,有棉絮隐隐约约地钻出来。衣服不是很干净,但是却没什么褶皱,看得出刻意打理过。
农妇怔怔地看着陌生人,不知所措。他只得又把话重复一遍,农妇微微张了张嘴,好像说了一句什么,点点头,转身就走进屋子里。他怀疑农妇是否真的同意了他的请求,但还是跟着走进了屋子。
跨过门槛,他发现这座房子只有一间屋,床、锅、桌子……所有东西都在这里,只是用硬纸板隔开空间。农妇正站在桌子前,墙上挂着一面镜子,镜子上贴着残缺的“广阔天地”四个字。
她怯懦的站在那里,把皲裂的手放到后脑勺,摘下镶满玻璃珠的、已然生锈的发夹。许久未剪的长发仍然屈服于发夹压迫的力量,纠缠成一团,她用满是皱纹、如门前河道一般干枯的手,轻轻地捋着、理顺着,但却不得章法;他想,或许当她爬上几米高的果树去摘熟透的果子时,当她成天埋首于垄间拾取饱满的穗粒时,这双手也没有如此不自在过。
他看呆了,当然不是因为这场景有多么惊艳,只是他没想到,一个把一生献给土地的女人,竟可以苍老到如此无法挽回的程度,苍老到“女人”这个词在她身上失去意义。看着她的手彳亍在枯藤般的长发中,他想起了泥浆的河流里还有一只甲鱼,它在浊浪中翻滚。他哑然失笑。河水的柔情也随着女人一起去了。
只有在这镜子前,她才像个女人。
“拍吧。”不知何时,她已经站在他面前。他不知为何农妇答应得如此爽快,不过多想无益,两人来到院子里,他按下快门。
落日很美丽,在虚化的背景下,她像是被镀了一层金边。但是环境的荒凉与她的颓废一起,让他看见这张照片之后心生怜悯之情。
“谢谢你。”他轻轻地鞠了一躬。
落日此时正散发最亮的光芒,屋子里也被照亮。但他知道这灿烂转瞬即逝。走出大门的他,又回过头来望了望这小院子。他看见农妇在屋里把柴火用脚拢成堆,取下灶台上的抹布擦了擦被烟熏黑的双手,在屋里转了一圈,好像在找什么东西。然后她半佝偻着腰,跨过门槛,瞥见了还站在门外的他,但她又转过头去,根本不在意他的存在。院子里的鸡喔喔叫着踱步,黄昏把金黄的绸缎胡乱盖在稻谷堆上。篱笆另一边的院子没有炊烟升起,只有一头驴定定地看着她。她就坐在塌了一半的土石块院墙上,茫然地享受着岁月流逝。可她什么也感觉不到吧,他想,时间于她没有意义也无概念。
在这不可多得的时光里,她就是岁月。
他突然感觉,这黄昏特别温柔,温柔到能让一颗苍老到失去知觉的心重新跳动起来。
我究竟在寻求什么?他问自己,好像我已经明白了。
黄昏如此温柔,黄昏和大黄狗颜色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