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小满已越,已经是比较潮热的日子。我想人不会缺氧得像鱼鳖而沉浮,如果那样,极容易被人捉了去,人还不至于如此的脆弱。
人们总是在春夏之期盼秋冬,秋冬怀恋春夏,一点也不奇怪。我老是在烈日炎炎的时候幻想着“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寂空图景,我不知道为何,或许李敖在《北京法源寺》中塑造的谭嗣同但求死事,但求死君的形象让我想到他属于这境界。好一个遗世独立的人,好一个热血的男儿汉!
我时常想起我家乡蒲江的一座古塔,本地人称“箭塔”或者“蛮塔”,这座古塔有上千年的岁月了,就坐落在甘溪镇。有人说是诸葛亮南征孟获,班师回成都所建,又有人说是南宋时所建,至今也莫衷一是。不过,这些都不妨碍它至今还孤独地站在那里,尽管时间的标尺已经把它裁成一块倒三角形状,似乎是摇摇欲坠的模样,但也不曾倒去,像父亲一样倔强如此,宛若“孤舟蓑笠翁”,又宛若毅然绝决的谭嗣同。
箭塔是沉郁的,也是孤独的。它没有准确的“姓名”,没有可靠的“出生年月”,甚至没有一个自古相随的伴侣,但它还不至于是无国籍人士,无国籍的塔。它顶着苍穹,顶着风雨雷电,寸步不移这片华夏的莽苍大地,它有所不为,它必须要在史海钩沉的画卷上固守,好似永守封神台的姜尚。它牵一发而动全身,牵一发而粉身碎骨。它不会动,它没有血,它也没有肉,只会任尔东西南北风!
我有时候会有陡然萌生的自觉,自觉这苍老的箭塔并不孤独。它有千年不弃的伴侣,那就是临溪河。蒲江有两条大河,一动一静地脉动,震颤,呼吸,循环。蒲江河,穿城而过,被古往今来的人流,鳞次栉比的房屋,暗夜微黄的光亮捧在手上,好不热闹!临溪河,伴我生长的临溪河,才是我的眷恋!临溪河是个深沉的女子,也着实像个苦读经文的觉姆,沉静而不失端庄,我在崔健的歌曲里找到了绝妙的印证和解释。因为临溪河,它总是从南向北流,临溪河和箭塔只有百步之遥,相互照应,它们彼此或许并不孤独,但这样的念头又总是被我自己推翻打倒。临溪河每一滴水,毫无疑问地汇入大川,以至于满怀欣喜,义无反顾地投入到扬子江的胸怀。穿三峡,过江陵,到上海,身许大洋。我骤然闪过一个片段,493年前,大才子杨升庵被押解行经江陵时,观渔樵二者在莽莽大江上谈笑风生,挥毫写就千古名篇《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时,那咆哮奔腾的万千波涛,也有临溪之水,蒲江之水罢。
人终究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临溪河始终跳跃着,永无休止,箭塔却静默着,一动不动地站在日光影斜的高岸上,此莫不是孟浩然将别太白而之广陵吗?箭塔始终还是沉默,孤独,静谧,安详。
我曾和母亲徒步经行箭塔之下的小道,这条小道上下起伏,看似短暂,实则漫长。每次经行,我都会问道母亲:到某地还有多远?母亲总是用一字不易的答案回应:看到箭塔就快到了。如此一斑,箭塔一直是乡间不具名的指向标,不止于我和母亲的问答,也许在他人和他的母亲间,情侣间......也是如此。
有时,我总把母亲看成临溪河,也爱把临溪河比作母亲。临溪河是动态的,像母亲一样充满慈爱,它像和我在箭塔下的经行一样,与我同行,在箭塔的注视下走过。母亲也确实和临溪河一样,带着我一路走来,穿过巴蜀的山川,江汉的原野,在大江的汇流处奋斗着,挣扎着,搏击着。母亲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没有一个人的母亲不是善良的。而箭塔又如父亲一般深邃,凝望着临溪之水无间断的迸流,注视着悄无声息的路人归去来兮,箭塔的头顶长出了一株青树,来辉映它所守护的生灵。正如父亲两鬓斑白的头发,始终映照出他对子女播撒出的热忱期望。
一切不可往复的光阴都如临溪高下的浪流,都是箭塔击落的砖瓦,人间世又何尝不如一滩大泽,此间你我,皆为蜉蝣,朝生暮死。临溪河一刻也没有停止,箭塔始终还是摇摇欲坠,我想诚挚地用怀抱去拦住它,又怕我的体温融化掉它残破的躯体,怕他散成一片黄沙,一阵青烟。
箭塔茕茕孑立,迎着来日的风霜,不偏不倚地叩问着这片原野上生命的灵性,而临溪河依然在不舍如故如约而下......
父亲般的箭塔,母亲般的河!诚然存世,心自澄净,他日长铗归来,无有彷徨,何须迷茫。
转自:了翁文苑
曹磊 文
张天一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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