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丨深夜里的博物馆

啪嗒——

博物院里的最后一盏灯也暗了。

夜深了。

我正安静地躺在光滑柔软的绒布上，空气中忽然飘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烟熏味儿。

一定是那个守夜的老家伙又在偷着含烟丝儿，他总是无视那块硕大的“禁止吸烟”的牌子，院长曾经警告过他许多次，但是他从来都不在意。

我心里想着，要是小凤在的话，又该抱怨了。

小凤是我的邻居，一支漂亮的金钗。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都喜欢在我的耳边喋喋不休，虽然有些吵，但转过头想想，如此也能够打发漫长时光，于是便就随她闹去了。

今日早些时候，小凤跟着院长出差去了，许是一两个月之后才能回来。于是眼下，我只能借着暗弱的光线，望着头顶的天……花板消磨时间。

耳边没有了小凤聒噪的声音，倒是有些不习惯。不知道等她回来，还会不会记得，上次的故事讲到哪儿了。

在她的故事里，最常被提到的人，是她过去的主人。似乎在她看来，能被一位身份显赫的贵人插在发间，是极其值得炫耀的事情。她毫不掩饰对主人的怀念，同时也表示了对我的同情。因为我从未对她提过我的过去，她一直认为，我一定是遇主不淑。

或许是太久没有独自面对黑暗，我竟然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小凤问了无数次的那些问题。

——“你离开主人多久了？”

几年，几十年，亦或是几百年。

我记不清了。

——“你真的不想他吗？”

我，不想他吗？

我问自己，却迟迟没有寻到答案。

——“你的主人不够好吗？”

他，不够好吗？

片刻恍惚，眼前忽然出现了那道我很久都没有梦到过的身影。

那也是个安静的夜，他蓝衫锦袍，长身玉立，挥毫泼墨间潇洒恣意。

万籁无声风不动，一轮明月印波心。

看着未干的墨迹，他的眸中浮上笑意。那双纯粹而干净的墨色瞳仁，似乎能盛得下这世间所有的美好。

万籁无声，一轮明月。我把目光从天花板上挪开。

这见鬼的博物院里竟然连一扇窗户都没有。

我好像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过，落在琉璃瓦上的白月光了。

我初遇小主子的那年，他将满周岁。她的娘亲将我塞进了他肉嘟嘟的小手里，他眸里带光，紧紧地把我握住，咿咿呀呀地喊个不停。他的手心很暖，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他的欢喜。

小主子的娘亲是个温柔细腻的女人，她总爱倚在榻上，柔声地唤着小主子的乳名，拿各种有意思的玩意儿逗他开心。小主子也特别爱笑，看到娘亲，一咧嘴，露出一排小乳牙，好不可爱。

只是，我几乎从未见过小主子的爹。

我在市井中曾听说过，人都是爹生娘养的，有爹娘在的地方才有家，我有些想不通，小主子的家里为什么只有娘？

直到后来，我才渐渐明白，我的小主子不是寻常百姓，他住的是紫禁城，入的是天家。

时间过得很快，小主子渐渐长大，而我也从被他抓在手上的玩具，变成了系在他腰间的坠饰。

他天资聪慧，不论文治武功，都日渐出众。日子久了，就连他那个无比挑剔的爹，也开始正视这个出身低微的儿子。我记得清楚，那天他被爹笑着夸赞之后，一个人坐在寝宫里自言自语，他说只要他更努力，爹就不会忘记他们，娘亲也就不用再伤心了。

原来在每个寂静的夜里，娘亲总会望着灯影绰约的宫殿暗自垂泪，小主子都看到了。而且他还知道，娘亲惦念的那个方向，是爹住的地方。

我陪在小主子身边很多年，他始终为人纯粹，待人赤诚。但越是这样，在他面对命运面前无力反抗的时候，才越让人为之动容和心疼。

终他一生，我真切地感受到灭顶的悲哀只有三次。

初为他十三岁年夏，那个娴静玲珑的女子撒手人寰。那日夜色浓，他狠狠地将我攥在手心，月光映在他噙着泪的眸子里，悲切而决绝。从那日起，他的付出比从前更加千百倍，臣子皆道他拼命少郎，而我却知，他只是想若娘亲泉下有知，莫要让她失望。

此后多年，主子从少年到青年，从不谙世事到熟谋远虑，他背负着太多东西，踏进历史的旋涡，步步惊心，万劫不复。

慢慢地，我开始感受不到他的悲喜，哪怕那一次他被爹下令幽禁时，他都没有露出任何伤痛和恼怒。

我不知道，他还会怕什么。

直到那一年，卿卿走了。在娘亲离开十载之后，他最疼爱的小妹在远离京都的科尔沁草原香消玉殒。

他得知消息的时候，手中捧着信函，半晌怔愣无言。

秉姿和顺，赋质柔嘉，温恭敦恪，宜室宜家。

他的妹妹是世间至宝，奈何终作一抔黄土散尽风流。

他想，若是爹下旨让妹妹远嫁之时，他以死相抗，是否妹妹就不必舟车劳顿，远赴他乡；若是他更得爹的欢心，是否妹妹就可以觅得良人，白首不离。

许是不会的。他苦笑出声。因为在那个人心里，卿卿的一生，怎么会比这天下更重要？

不负如来不负卿，可我到底是没能护她一生周全。他喃喃言道。

那天，在主子的眼里，我看到了从未有过的凉薄。

我才恍然意识到，如果说娘亲的去世让他不畏不惧，浴火而生；那卿卿的离开，则就是迎面而来的一瓢寒水，从头到脚把人浇得通透，就连那颗心，也终是失了温度，凉得彻骨。

三年后，主子怒犯天颜。一道圣旨，他被送入养蜂夹道。

这一次，他要赴的是十载幽禁。

直到如今，千帆过尽数百年，我躺在人来人往的博物院里任人观览，偶尔会听人提起他。　　

有人说那十年的幽禁只是他爹为了保护他而不得已做出的决定，但是他终究是在暗无天日的地方，消磨了十年光阴。又有谁问过他，愿不愿？

曾经，

他少年纵马，锦衣潇洒，携满身风华，意气风发；

曾经，

他彻夜秉蜡，妙笔生花，描江山如画，满腹才华。

而在那十个年头里，他却只能守着无数个清冷阑珊的寒夜，将风华付与苦酒，任才华困于陋室，那个驰骋在马背上恣意少年，终是落入尘埃，不见天日，不觉悲欢。

明珠蒙尘，悲乎哀哉。

我忽然记起了多年前，主子的娘亲离开的那天夜里，我看到过那个明黄的身影，在院子中主子娘亲栽下的石榴树下，立了一夜。

这或许就是天家的情，冰冷而无力。

他不甘不平，却又不得不从，他想活着，却又不能按自己所愿那样活着。

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棱角被孤寂磨平，看着他的康健被疾病吞噬，看着从前爽朗的他日渐沉闷，看着往日里精善骑射，只身能擒虎的他常年卧榻，未老先衰。

我从来没有像那时一般，痛恨自己只是个物件，甚至连陪伴都那么的不起眼。

有时候，我真的只是想轻轻拍拍他的肩，告诉他，就算娘亲和卿卿都不在了，我还在，并且终我所能，不离不弃。

但是我没有手，也开不了口。我能做的，只有在他最绝望的时候，静静地躺在他的手上，至少能让他透过我，触碰到多年前娘亲留下的温度。

同样，那也是我的温度，是时间的温度，是历史的温度。

我在他身边，相伴四十四载，见证了他一生的荣光与悲凉。纵然中年的他重踏大殿，再奉为尊，我也再未见过他生动而明朗的笑容。

你的主人不够好吗？

小凤的疑问再次浮现在脑海中，打断了我的回忆。我从纷杂的思绪中抽出身来，眼前又是纹样繁杂的天花板。

不，他很好。

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他怀赤子之心，光风霁月，重情重义。我见识过他的纯粹与潇洒，也惊羡过他的气度与才华。他是我踏过历史而来的这些年里，遇到过的最出色的人。

只可惜，这样的他，却长在天家，被紫禁城困住了一生。

叶散皎月叠重迹，雨落碧箫听无声。

寒玦伶仃许一梦，来世莫再入皇城。

我好像真的很想他了。

我静静地躺在绒布上，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嘎吱——

博物院的门被人慢慢推开。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