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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常与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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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上一次讲‘五蕴世间’,曾引用过《八大人觉经》的经文:‘世间无常,国土危脆’。《八大人觉经》有八段经文,第一段经文是:‘第一觉知、世间无常,国土危脆,四大苦空,五阴无我,生灭变异,虚伪无主,心是恶源,形为罪薮,如是观察,渐离生死。’现在我们就继续在‘五蕴世间’之后,来探讨世间何以无常,五蕴何以无我。

六年苦行,他在菩提树下证悟的真理就是‘缘起’。缘起的定义,是‘现象界的生命与世间、彼此互相关涉的所由之道’。更明白一点说,宇宙之间,没有孤立存在的事物,都是彼此关涉、对待而生起、存在的。所以《杂阿含·二九三》上说:

‘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 以为,世间的一切事物,包括精神作用的心识、与物质构成的外境,都是由相对的因素条件(因缘),亘相关涉对待而生起的。生起是如此,存在、变异、与坏灭也是如此。由于诸法没有固定不变的自性,不能决定自已的存在,要由相对的因素条件决定,所以诸法本性是空,就是中常说的‘缘起即性空’。

缘起法关涉、对待的依存关系有两种,一种是同时的依存关系,一种是异时的依存关系。异时的依存关系,即所谓‘此生故彼生’,此为因而彼为果。同时的依存关系,即所谓‘此有故彼有’,此为主而彼为从。而此因果主从之间,也不是绝对的,换一个观点来看,因果主从又可以倒置过来。所以《杂阿含》二八八经中说:

‘譬如三芦立于空地,辗转相依,而得竖立,若去其一,二亦不立,若去其二,一亦不立,辗转相依,而得竖立。识缘名色,名色缘识,亦复如是。’

经文中的‘识缘名色,名色缘识。’名色又称五蕴,是构成有情世间和器世间的五种因素。有情又称众生,一般以‘人’为代表。有情是五蕴和合而有的生命体,而此生命体的生死流转,就是所证悟的‘十二缘起’。说:‘我坐道场,但通达十二因缘法。’这十二缘起法,为所证悟,而不是所创造或制定,所以《大智度论》上引用的话:‘我不作十二因缘,余人亦不作,有佛无佛,生因缘老死,是法常定住。’

因缘和合之法,是许多因素条件组合而生起的,任何一个因素条件发生变化,这一法本身即发生变化,不能恒常的存在,所以无常是必然的理则。再者,任何事物,都是关涉对待而存在,其中当然没有一个主体的自我。例如五蕴和合的人,既然是五蕴和合,到底那一蕴是我呢?那一蕴中都没有‘我’。因此,无常与无我,在作为缘起架构的三法印中,就是‘诸行无常印’和‘诸法无我’印。我们此处先来探讨诸行无常。

《大智度论》中说:‘一切有为法,念念生灭皆无常’。无常有两种,一是‘刹那无常’,一是‘一期无常’。刹那无常就是念念生灭的无常,一期无常则是有情一期寿命的无常,事实上,一期无常就是由刹那无常累积而来的。诸行无常的行,狭义的说、是念念生灭的心行,广义的说、是五蕴中行蕴的行——万法生灭变异的行。凡事于极短时间内发生变化者,莫如我人的心念,正如《宝雨经》所说:‘此妄心如流水,生灭不暂滞。如电,刹那不停’。

其实,万法迁流不息,不仅心识为然,我们生理的色身不也是如此吗?毛发爪甲的代谢,血液淋巴的循环,是片刻不停的。时时刻刻有新细胞的产生,时时刻刻也有老细胞的死亡。十岁时的我,全然不是五岁时的我,三十岁的我,也全然不是二十岁的我。所以在经中说:‘一见不再见’;庄子云:‘交臂非故’;孔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画夜’;禅宗语称:‘婴儿垂发白如丝’,这都是无常的注脚。

在诗人的笔下,无常的句子更是不胜枚举。例如曹孟德的〈短歌行〉称:‘对酒当歌,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去日苦多,是生命无常;杜子美的〈离乱诗〉说:‘时难年饥世业空,兄弟羁旅各西东,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骨肉流离,是聚散无常;李太白的〈越中览古〉诗云:‘越王句践破吴归,满朝文武尽锦衣,宫女如花春满殿,只今惟有鹧鸪飞。’由宫女如花到鹧鸪飞舞是盛衰无常;刘禹锡〈乌衣巷〉曰:‘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王谢燕子,入百姓家,是世事无常。

无常,不仅指有情心识的生灭,或社会人事的变迁,在物质世界也是如此。譬如我们讲堂中使用的桌椅,去年在使用,今年在使用,明年仍可使用,看起来似乎是常住的。事实上,它们正在刹那刹那在变化与损耗。肉眼可见的如木料的虫蛀、腐朽,肉眼不可见的,构成木料的原子中,原子核外面的电子,正以光速绕著原子核在旋转;原子是如此,天体的运转又何尝不是如此;四时运行,功成者退,这不也是迁流代谢?

由以上种种事实看来,有情的生老病死,万法的生住异灭,世界的成住坏空,全是刹那刹那的迁流变化,何尝有常住之法?苏东坡〈赤壁赋〉中的名句:‘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万物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万物与我,皆无尽也。’。《》末尾的〈六如偈〉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宇宙间的一切——人与万事万物,生灭变异,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这就就是宇宙人生的真像。

说到无常,使我们感到颓丧、悲观,事实不然,由存在到坏灭,由生长到老死,由盛至衰,由聚至散,固然是无常;但是反过来说,由空无到生起,由幼小到壮大,由衰至盛,由离至合,又何尝不是无常?语云:‘不有所废,何有所兴’;‘四时运行,功成者退’。自人事来说,富有者以奢侈而沦为贫贱,显贵者以骄横而失去权势,固然是无常,但贫困者刻苦向上而成为富有,微贱者发奋立志而至于显贵,又何尝不是无常?如果万法常住,则富者永富,贫者常贫;贵者永贵,贱者常贱。如果是这样的话,则贫困的人,微贱的人,人生还有什么希望呢?万法必须受因缘法则的支配,因缘和合,则有生起、因缘相续,则有存在,因缘发生变化,生起存在之法或变异、或坏灭。这样才有生死流转,迁流变异,也必须如此,所以才有寒来暑往、阴睛圆缺的天象;所以才有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的人生;所以才有花开花落,盛衰无常的事相,所以才有成住坏空,周而复始的世间。

无常,是宇宙间普遍的、必然的理则,没有特权者可以规避,所以没有任何例外。

与无常同列为的三法印之一的,是‘诸法无我印’。要明白诸法何以无我,先要明白‘我’是什么。出世之前,印度的传统宗教婆罗门教,主张有一个常、一、主、宰的自我——个人内在本元的我Atman。奥义书哲学即强调这种意义的自我。这个我与宇宙灵魂大我的梵,有著同一的本质,即所谓‘梵我一如’。这个我,是永远不灭的本体的自我。当时的许多外道,亦以这个我是灵魂、是实体的自我。以缘起的立场,否定这种永恒的、形而上的自我。所以说:‘诸法无我’。

所说‘无我’的我,是指五蕴和合的假我之中,并没有一个常、一、主宰的‘神我’。如《杂阿含》一二零二经说:

汝谓有众生,此则恶魔见,唯有空阴聚,无是众生者。

如和合众材,世名之为车,诸阴因缘和,假名为众生。

经文的意思是说: 集合了木材车轮等,组成了车;由诸阴(五蕴)的因缘和合而有了众生,其中何尝有车或我的自体存在?这在一二零三经中也有相似的解说:

此形不自造,亦非他所作,因缘会而生,缘散即磨灭。

如世诸种子,因大地而生,因地水火风,阴界入亦然。

因缘和合生,缘离则磨灭。

经中‘此形’二字,指的是有情;‘阴、界、入’三字,阴是五阴——即色、受、想、行、识的五蕴;入是十二入——即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加色、声、香、味、触、法六尘的十二处;界是十八界——即十二处再加上眼、耳、鼻、舌、身、意六识,合称十八界。五蕴已如前述,十二处、十八界是由五蕴开展而来的。这些全是因缘和合之法,所以‘缘尽则磨灭’。缘尽则灭,此中何尝有一个常一主宰的自我?《杂阿含·三十四经》中说:‘尔时世尊告余五比丘:色非有我,若色有我者,于色不应病苦生,亦不得于色欲令如是、不令如是。以色无我故,于色有病有苦生,亦得于色欲令如是、不令如是......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由此可见,这里所说的我,指的是婆罗门教的神我 Atman,因为神能主宰一切、支配一切,所以‘我’也被当作具有此种自由意志的存在;因此,如色是自由自在的自我,应该能使自己免于疾苦。色既然没有这种主宰的能力,那么色毕竟非我,色中亦毕竟无我。受、想、行、识亦复如是,所以五蕴无我。

说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使人感到消极、颓丧。事实上,三法印另有其积极、正面的意义,而为人所忽略。所谓无常,并不仅是由好变坏,反过来说,由坏变好也是无常。如由贫而富,由贱而贵,由愚而智,由迷而悟,又何尝不是无常?唯其无常,才予苦难众生以光明和希望。诸法无我,说的是五蕴和合中,没有一个作为常、一、主宰的神我,而缘生之我毕竟存在。我人有自由意志,我人藉勤奋努力,进德修业,可以改善自己的环境,可以增进社会的文明。我若一心向道,精进不懈,我可以转迷成悟,可以证得涅槃。

也常常说苦,苦是人生的真相,是深入观察抉择证得的真理。但这不是沉迷在五欲六尘中的人所能了解,而仅为有智慧者所能体会。唯其诸行无常,唯其诸法无我,也唯其一切皆苦,才促使我们有向道之心,自苦、空、无常、无我的世间,去追求常、乐、我、净的涅槃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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