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值此新概念作文大赛二十周年之际,本栏目将带领大家共同回顾这些年来一些有代表性的作品。语境的变迁与文本的发展,或许会让有些篇目与桥段丧失新鲜感,以如今的眼光来看,更很容易便能指出其中技巧上的不足之处。但正是在这些青涩的记录中,一代代的作者渐渐走到了台前。
作者 肖也垚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以沉默的态度面对这个题目,因为我一直以为这是—个古老而厚重的哲学命题。在我开始思考这一切的时候,我感到一种遥远而深厚的血脉开始在我的记忆里扎根,越来越深,直到触及我意识里的这块土地的本源。整个四川盆地的水系在我脑海中渐次清晰地展开,河流的走向交错而繁杂,如同一个被剥开的橘子分明的脉络。一种远古的情绪开始逐渐充填我记忆的沟壑,这种情绪指引着我开始向这片土地上的河流的源头和终极做孤独的探索。我发现,在这片土地上流动的物质,蜀水,竟然如此神妙而富于智慧。这种智慧使它一如神秘而天才的魔术师。我们的祖先殚精竭虑所创造的一切知识学说,五行八卦,天干地支,都在它伟大魔力的作用下,一步步渐次融合成沉默而玄奇的精神的综合实体。这种灵气的体现使它一如神灵奔涌的血脉,在日月星辰的奔腾和变迁之下,从这片群山环绕的土地之中慈悲地缓缓穿过。
我一直难以界定自己和蜀水之间的关系。我只是觉得,在自己思考的时候,我的灵魂开始游离,然后脱壳飞升,孤独地悬浮于天地之间,与蜀水的精神本源尽可能最近地接触。这种类似于柏拉图“精神之恋”的状态使我感到蜀水是一种超乎生命的灵体,承载着精神世界最根本的元素。正是这些精神元素直接融入了与蜀水深刻接触的一切古器物上,从而使得这些古器具也带有了一切蜀水的性格,孤独,纯粹,高傲和忧郁。在蜀水中淬炼而成的青铜剑渴望用鲜血来进行再一次的淬水,渴望灼热的鲜血浇在剑锷上的那种声色齐迸的无穷快感。然而这种伴随着杀戮的血性与阳刚霸烈终究不是蜀水所赋予的精神实质,所以伴随着剑刃上黑紫色的凝血被洗去。它的一切都将再次复归于和蜀水同样的沉寂。先辈匣中三尺水,这是李贺的诗句。携带着蜀水魂魄的青铜剑在出世的那一刻起就背负上了与生俱来的使命,杀,杀,杀。这是蜀水希冀从贫瘠和苍凉中看到文明的欲望,也是一段所有开拓者必须用鲜血来书写的历史。蜀水的智慧让它清楚地意识到,书写文明的惟一工具是鲜血。这种渗烈但是必须的开端给这片紫色土地上的文明打下了坚实的地基。三星堆遗址的青铜树和黄金人面罩就是蜀水的智慧所赋予的成就。我相信,接触过这些古器具的所有人都会被这种远古的智慧与灵秀所折服。这就是蜀水的奇妙之处:它使我们甚至是所有人类的智力在一瞬间坍塌,领悟到蜀水作为一种自然神祗的聪慧和伟大。而就是这种聪慧和伟大曾经完全地征服过我们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祖先,使他们对孕育过这片土地和他们自身的蜀水生出一种无穷的崇拜和敬意,而恰恰就是这种感情使得他们不断地从青铜中雕琢出明媚灵秀的偶像。这是一种精神创造物质的过程,而这样的一种了无杂念的历程,乃是一种最为超凡脱俗的神圣。
有风轻轻掠过土地的时侯,蜀水泛起灵动的波纹,笼罩着整个流域内生活的人,透射着光环一样的圣洁和辉煌。我沿着潮湿的河滩和荒莽的草丛行走,带着一种孤独的思考和平静的探究。深秋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我的裤管,一切都是如此地广袤和安静。蜀水所传递下来的和平、安宁和稳定给予了依傍它而生活的人们—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严格节律。我再一次地回想起我们的祖先在这片土地上烙印下的一切生活轨迹,我从他们男耕女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中看到他们朴素的需求,金石,良木,流水,烈火,还有土地。金木水火土,这是五行。中国远古的哲人们所深信的物质世界的最根本组成,也是整个中华民族的社会秩序和伦理道德的最根本的承载和依托。我们怀着崇敬的心情看着祖先们写下的韵味隽永,饱含哲理的典籍的时候才明白,原来蜀水把这一切都早早地传授给了我们。我们现在所看到的一切,老旧的窗格木雕、青苔覆盖的水井、寒露侵蚀的墙根、厚重的祭祀神龛以及沧桑的贞节牌坊,都在岁月的洪流中,被蜀水的流动雕琢成留给我们的一段谶语和一部传奇。
我相信蜀水的流动实质上是一种智慧的存在,这种天人一般的智慧曾经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凌驾于人类的理解能力之上。众生无法感知蜀水的精神内蕴,便转而对它产生了另外的图谋,那时引流、灌溉的使用和起伏涨落、四季节律的研究。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二十四节气就是四川盆地的祖先们从蜀水的潮汐涨落所领悟到的一切。春耕夏种,秋收冬藏,在蜀水与日月星辰所协调得近乎默契的运动中被芸芸众生所领悟。而蜀水的孤独的性格只能靠着我们祖先的智慧去独自思考,这不是一个“顿悟”的过程,而是一种类似于露水对于叶片的逐渐浸染的状态。
蜀水的孤独特性来源于一种孕育文明的神圣,我想这种孤独也应该是每一种创造文明的自然元素所特有的性质。海明威曾经说过:“每一个人的存在都是一种本质的孤独。”对于人类来讲,繁衍生息使人类在精神上相信,繁衍是一种神圣的过程。所以我相信,正是这种过程的神圣造就了人类的孤独。而蜀水的孤独却是一种神性,一种被崇拜的孤独。它拒绝与人交谈,无论人类进行怎样的探索,它都以流动来表现对世界的沉默。离开四川盆地的蜀水,再流经另一片伟大的土地,然后百川汇流,滔滔入海。从此以后这种精神的完整涵义就被尘封在东海的海底。而对此一无所知的人类却依然继续探索,但是蜀水孤独的沉默使人类意识到它的高傲,这种高傲又加深了人类的敬畏和崇拜。于是这种周而复始的循环使得蜀水逐渐从一种构造生命的“基本元素”的特质上脱离出来,从而开始了一个逐渐蜕变成神祗的过程。这个过程是漫长而痛苦的,所以蜀水在这样的一个历程里逐渐铸就了一种深沉的忧郁,这种忧郁看似波澜不惊但实际上却暗流汹涌,无处捉摸。因此我们无论在象牙塔中冥思苦想还是在探索之中亲近本源都难以体会,但就是这种近于神性的孤独和可感而不可知的忧郁成为我相信蜀水是一种神祇的惟一理由。
沿长江顺流而下的时候,奔腾的江水离开四川盆地的一瞬间,江面开始变宽。离开了蜀中之地的滔滔江水在汉中平原上奔流,它以这种兼收并蓄的方式不断地壮大着自己,但却一直没有失却这种灵动秀美的特征。蜀水无疆,这种特质自唐古拉山的涓涓细流脱胎,养育着整个四川盆地,又在奔流入海的途中会聚了更多的精神元素,最终凝结成一个精神的实体,这就是奔腾的流水。这一刻我终于明白,原来我一直思考的“蜀水”的精神实质就是水之精神,一种宽容、广博的自然崇高精神。
柏拉图认为,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是它在精神世界中的影子。但水的真正精神是什么,却没有人解释得清楚,我们在这里的发掘无论多么深入,那些能够被我们发现的也仅仅是冰山的一角,甚至沧海一粟。因为水的精神太过宽厚广博,这种神性的力量,是人类所难以理解的,而这种力量的体现,却决不仅仅只在于精神。当脚下踩着被流水侵蚀着的岩石清晰可辨的裂纹和缝隙的时候,我感到这是一种伟大力量的杰作,如同盘古那一板斧所劈砍出的创世之痕。这种精神与物质的双重力量使我坚信,水乃是故乡和源头,这伟大却又沉默谦逊的神祗,乃是我生命的最终本源所在。
流水如此强大的力量让我想起了中国神话里的水神共工。《淮南子·天文》载:“昔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一头撞出一个新秩序的力量让我感到对流水的敬畏。只要它愿意,我相信它可以在一瞬间将整个人类完全吞没。但它不会,因为它的孤独和忧郁决定了它善良隐忍的性格。它只是沉默地流淌,任由人类在它躯体之上用表面坚固实则不堪一击的钢筋混凝士建立城市和堤坝。并且以一种宽容得近乎放纵的态度来对待人类所做过的一切,这种精神,在历史的过程中被人类耳濡目染,并且逐渐融入了人心之中。从史前的远古文明开始直到现在,几万年传承的血脉根基深厚,牢不可破。因此,我相信,历史早就以它独有的睿智决定了我们的性格,因为我们命中注定是—个属水的民族。这种与生俱来的民族性格潜藏在人们的内心,在四千余年的历史中逐渐成熟。而就是这种精神让我们在整片大地上建立了无数聚族而居的部落和村庄,流水的精神赐予了我们敬天惜地、继祖思宗的朴素的自然崇拜哲学。但是几千年后的人类探访这些古老家族的时候,我们所拥有的心理似乎只是猎奇而已,我们带去的只是味蕾和视神经,而没有对这种远古智慧的任何敬畏与赞叹。所以说如此的对流水精神的敷衍使得我感到对流水的一种愧疚感,毕竟我们曾经从它的身上获得了太多太多,却没有给它任何的回报。即便如此,流水还是依然我行我素,给予人类的还是那一种近乎无限的宽容。
这种近乎无限的宽容开始于工业革命后的人类所带来的影响,这是人类大量用物质生产物质的开始。工厂里轰隆轰隆的机器响声让我意识到从此开始到物质的出现并且成为其他物质的拼凑组合而非精神的凝聚,几千年来精神和物质关于世界的殊死争夺终于结束。精神不再控制物质,而物质反过来操纵精神。尼采惊世骇俗的一句“上帝已死”从此彻底地宣告了在人类的信仰中,人类所信仰的神彻底地失败并被人类自己所取代的过程的完成。自此人类除了自己不再相信其他。但是,在杀死了我们的精神祖先以后,我们还剩下了什么,是越来越机械化的神明,还是越来越功利化的仪式?在我们的精神祖先彻底退场后的精神世界的空虚,给予了物质侵入的最好机会。被物质所充填并操纵的精神开始了蜕变成为物欲的过程,而物欲的出现最终导致了物质流的彻底爆发,从而使人类的精神家园面临着一场空前的浩劫。首先是对物质的大规模索取、滥用和破坏,城市里面随处可见的钢筋水泥开始人为地充塞自然的痕迹,废弃的淤泥沙土开始侵占流水的区域。人类总是想从物质上最大限度地攫取利益,但是却遗忘了一切精神力量的存在。自然的精神力量创造了文明,但也可以随时毁灭文明。自然因为对人类的愤怒可以轻而易举地让人类从宇宙中永远消失,这是我所相信的事,一九五四和一九九八两个年份所发生的一切就是它的最好佐证。有的时候,望着河流上雄伟的钢筋水泥大坝,我感到的是一种对远古神祗的轻慢与亵渎。因为在太多的时候,我们首先考虑的,不是精神上的敬畏,而是物质上的利用。这样一种物质上的不敬直接导致了精神上的失却。酒精、摇滚、暴力和,这是一切后工业时代的新兴元素。这种充斥在文字中的元素已经逐渐成为当今都市文学作品的主流。阅读这些作品的时候,我感到这是对携带有流水的骨血的汉字的莫大侮辱和背叛。我难以理解人类今后还将在文字中携带什么,小资、颓废、遗忘和过分泛滥的故作忧伤已经使我们无可避免地成为整个时代的浩浩流囚。这时我终于明白,原来水的流动一直是对人类堕落已久的自然精神的一种最圣洁的救赎。只是这种静水流深的精神力量,是虚妄的人类所不能理解的而已。我们难以找到这种缺失已久的悲天悯人的精神,是因为另外一些腐朽的精神元素已经完全取而代之。其实流水的精神力量异常强大,它可以轻易地让所有阴霾的精神元素在它面前屈膝跪倒,俯首称臣。但是它没有,它只是在城市里静默地流淌,拒绝与任何人交谈,一任所有的负面精神在都市中进行着它们虚无的统治。常年的孤独使它选择了一种离群索居的生活方式,它只是沉默,并且冷眼旁观着所有阴霾精神的追随者一个一个地成为被精神家园所鄙弃和放逐的人。
弗洛伊德认为,人类一生下来就会有一种自卑感,而这种自卑感则是人类行为的根本动力。但我觉得,这种自卑导致的对物质的过度需求导致了对精神家园的彻底遗忘。而这种遗忘则注定了人类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中踏上一条漫长而痛苦的回归精神家园的道路。卢梭曾经提出过“人类应该回归自然”的口号,而斯宾诺莎在他的“泛神论”中,把上帝等同于“化育万物的自然”:“神是万物的内因,而不是万物的外因。”荷尔德林则进一步通过诗歌发出感叹:“现在,我已饱阅人生/又与你们/与欢乐的神明同返故园。”这说明,离开精神的伊甸园,一直在孤独中流浪的,除了人类自身,还有“欢乐”和“神明”等概念。换而言之,就是说一切人所创立的信仰和追求都随着人类自身的迷失而开始陷入困境,而真正的自然神祗却是始终孤独而完整的。如同里尔克曾经预言过的“它傲然回绝了工厂和金库/没有被卑微地溶化/而是/复归于坦荡的群山/随后/群山将又一次关闭”—样。
从自然的神祗开始,到人类神,最后推及至人类本身。精神信仰的嬗变与物质欲望的膨胀使人类在文明发展的同时离精神的本源越来越远。代表世界古老秩序的皇冠被人类砸碎,铸成钱币,而重新铸造成的,是一台虚无的机器。贝克莱告诉人们,世界上没有任何实际的物质可以存在于人类的感知之外。但我相信,精神家园的存在却是永远贯彻于人类的感知之中,只是人类将它遗忘已久。这就注定了人类必将为追寻这种缺失的伊甸园而踏上一条艰辛、痛苦的寻根之路。这条路无影无形,又流动不居,没有空间的实存,也没有静止的位相。只是一种和时间类似的主观感受、体验和情怀。人类必须要走这条路,我们别无选择。我们应该,也必须为自己因为渺小而夜郎自大的智慧所作出一切忏悔,求取自然的宽容和原谅。毕竟这世界上,是有一种自然的精神和神祗是需要我们人类所真正崇拜和敬畏的。
“一切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日头所出,日头落下,急归所出之地。风往南刮,又向北转,不住地旋转,而且返回转行原道。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却不满;江河从何处流,仍归还何处。”“银链折断,金罐破裂,瓶子在泉旁损坏,水轮在井口破烂;尘土仍归于地,灵仍归于赐灵的神。”(《旧约·传道书》)时代更易,世道变迁,但水之精神的实质却亘古不移。蜀水不过是水之精神的一面镜子,而通过它所表现的一切才是最朴素的哲学思想。这种自然的哲学浑然一体,返璞归真,截然不同于思维缜密,主次明晰的官方哲学。这种自然哲学没有疆域,放之四海而皆准。它依靠这种宽容博大的思想内涵创造了人类,征服了人类,又成全了人类,这是整个人类所拥有的幸运。流水,是这个世界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哲学家,它不说话,却以它的精神昭示一切。这种精神无形无影,但却从它的肌体中喷薄而出,在天地之间悬浮,充塞苍冥,贯透芸芸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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