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苍穹明月旅人孤>【谁家桃园谁家剑】
-
- -
第一章 苍穹明月旅人孤
已过子时，昆仑山忘情宫的二十四殿前后内外早已不见人影，月光落在铺着薄雪的路上，泛出片片银白的光。忘情宫的二师姐孙晓云，正是凭借这仅有的一点光亮，磕磕绊绊的摸索前行。
这条路她走了无数遍，即便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单单凭借感觉，她也能快速准确的找到非鱼池。终于，七拐八绕之后，眼前突现一汪清池，金鳞其中，雪莲其上。方塘一鉴，却将万里苍穹的月华与云影尽收其内，真可谓是“一缕暗香清风起，鱼戏荷塘闹月来。”
就在这仙境般的池中，一名衣袂飘飘的男子踏水其上，飘逸的身姿踏碎了水中的月影，点落三处，而后在一块漏出水面的碎石上着力，男子一跃而起，池中的锦鲤也仿佛通灵一般，迎合着男子的脚步鱼跃而出！
看见这一幕，孙晓云差点没抑制住自己想要叫绝的冲动，她看的出这招忘情宫的上乘轻功“玉泉鱼跃”已到踏雪无痕之境。
男子仿佛要学奔月的嫦娥飞升而去，冲天的瞬间一直负在身后的手连同手上的剑漫不经心的挥出，他挥剑的动作是那么随意，以至于毫无速度感可言，这样的剑招看似不可能刺中对手。但孙晓云却清楚的看到，就在男子手中的剑还在慢悠悠的往前递的过程中，一抹惊鸿，早已在男子面前一掠而过！
剑芒竟能先剑锋而至！仅凭这一寸寒芒，足以见血封侯！而后仿佛过了整整一个百年的光景，男子手中的剑才波澜不惊的追上刚才的剑影。
他手中之剑绝非凡品，剑柄剑身浑然一体，通体纯白，逸散出玉琢似的色泽。剑刃看似圆润无峰，但晓云知道它实则吹毛断发，锋利无比。剑尖无锋，呈一个半圆的弧形，这就意味着刺击只可伤敌，不可取命。
此刻男子的身形飘忽半空中，人剑恍若一体，直指中天皓月！月华三尺直泻剑上，那无峰的剑尖却好似刺碎了月光，唯余纷纷落落一片朦胧！而在这片醉人月色之中，再也分不出何处是人，何处是剑，何处又是月光，剑者隐遁这月华里，难寻其踪。
忘情宫绝学——无剑无我！
惊叹之余，晓云却隐约听见身旁不远处传来踏雪的沙沙声，她马上警惕的扭头去看，这才发现一只雪豹不知何时早已伏在池边，一双眼睛也直勾勾的盯着池中的景象。
晓云心中暗道：“畜生，竟想伤我师兄？”她摸了摸了腰间的剑，沉下一口气，眼睛锁定前方的目标，露出杀意。
霎时发力，身体若利箭离弦而出，竟有鹰击长空之势，雪豹这才发现身边的杀意。只是快如雪豹，也只能惊慌失措的束手待毙。杀招转瞬即至，晓云嘴角扬起的迷人笑容昭示着这一剑已成定局！
“铛！”耳边传来金属断裂的清脆响声，晓云的剑后一半还紧紧握在手中，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前一半划出一道银弧飞了出去，然后稳稳插在十步之外的泥土里。斩断它的正是那玉琢般的神兵——无恨。
接着响起一个干净、空灵的男声：“师妹啊，你这招鹏程九万，气势无双，可是道心不足啊。鹏程万里，本应是志存高远之念，如何你剑中不见凌云之势，却是刁钻狠辣，杀意十足？”说话间，那雪豹怯生生的藏到了师兄的身后，漏出一双眼睛，七分恐惧三分警惕的瞪着孙晓云。
察觉到了晓云脸上的茫然，师兄接着开口解释道：“额，是你误会它了。这只雪豹和你一样，是来看我练剑的，它偶尔会来，每每看的忘情却从不伤人的。不巧这次遇见了你，险些被师妹取了性命。我不得已断了师妹的剑，还望...”
“这个我可不管！”不等师兄长孙情说完，孙晓云便叫正色起来：“师兄弄坏了我的剑还想赖账不成？！”
“这个好说，你是这忘情宫的二师姐自己去万剑阁取一把不行了吗？”
“这个还用你说啊？刚才被你弄断的这把已经是万剑阁里最好的了！练剑之人没了好剑，你说如何是好！”
长孙情无奈的摇摇头，嘴角却会心的一笑。他知道这个平时在众师弟面前坚毅果敢的堂堂忘情宫二师姐，只有面对他的时候才会显现出这任性蛮横的一面。
“那师妹你说如何，我照办便是。”
“你说的？那我便要你手中的无恨，你也舍得给吗？”
“哈哈哈，师妹真是说笑了，这剑是大师伯欧阳叶所赐，赐剑时有命曰：剑在人在，剑毁人亡。情，虽死不敢违，这剑如何给得？”
忘情宫“万仞一叶欧阳叶”的名声江湖上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个称号实则源于至今仍在民间流传的一首童谣，童谣是这么唱的：
万仞山上一叶翁，不问江湖铸青锋。
百兵竞折三才走，悠悠无处觅剑踪。
说的就是多年前关于欧阳叶的一件往事。
二十八年前，独居万仞峰后欧阳叶第一次闭关，前后共一年零八个月。传闻欧阳叶出关那天有忘情宫的弟子看到万仞山忽飞出一道精光射冲斗府。当然，传说终归是传说，而可以确定的是欧阳叶铸成绝世神兵的消息最终还是不胫而走，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江湖上三庄、四门、八派、六十四帮齐聚昆仑山下，都想要一睹神兵芳容。此事也让忘情宫方面颇感为难，担心神兵出世给忘情宫带来动荡。还好最后唐玄宗的第四子隶王——江湖人称王侠的李琰，亲赴昆仑山为皇帝求剑。最后神兵献给皇帝，各门派这才善罢甘休。就这样化解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尴尬，忘情宫也得此机会与朝廷交好，之后李琰更是上奏请旨：从此欧阳叶所铸宝剑只赠本门与皇祖，他人未经允许不得索要。当李琰终于求得神兵回朝的时候，天下人方知道此剑有个气吞山河的名字——凌霄！
谁知归途横生枝节，当时魔道三雄之一：疯魔阎炎颜半路杀出抢走凌霄。他为一个情字大闹武林第一铸剑世家百兵山庄，仗着凌霄之利竟然斩断百兵山庄门徒手中上百把兵器，更是败走庄主的三个儿子——号称天、地、人、的三才剑杰。毁去三才剑其二，最后大庄主百里江山亲自出马才将其牵制，拖延至朝廷大军前来终将阎炎颜乱箭射死。但奇怪的是经此一役神兵凌霄却不知所踪！这才有了前面的童谣。
而长孙情手中的神剑——无恨，正是出自欧阳叶之手。
近三十年的时间，欧阳叶前后闭关六次，铸剑五把。除去凌霄以外，第二把剑——忘川：为忘情宫掌门李真所用，第三把剑——天锋：赠与李琰已谢解围之恩，第四把剑——碧落：给了昆仑四圣中的四妹，罗衣玄女柳重心。而这第五把无恨便赐予了被忘情宫上下寄予厚望的大弟子——长孙情。
孙晓云向长孙情索要无恨，本也出于玩笑，只是不肯如此放过大师兄，故而继续为难道：“那这个不能给，你叫欧阳师伯再给我打一把！”
长孙情沉吟了片刻开口：“嗯，你是忘情宫的二师姐，剑术也颇有所成，确实不该再使万剑阁那些凡铁。明天一早我便去找大师伯看看能否为你求得。”
“当真？！！”孙晓云真的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你说要为我去大师伯那里求剑？”
“当真，大师伯对你厚爱有加，再加上你也到时候该有自己的好剑了，我此次去求当有八成把握。”
孙晓云早已兴奋的不能自抑，她手舞足蹈的叫道：“我要有大师伯的剑了！”然后突然扑到长孙情的怀里，顺势搂住他的脖子：“谢谢大师兄！”
此时长孙情脸上的笑有几分温柔却也有几分尴尬，他并没有让晓云在怀里停留太久，慢慢的将她推开。
“师妹，若是师父师叔们知道了，必会受到责罚的。”
“这又没有别人！”孙晓云整了整长孙情的衣领，双眼含波的望着眼前这个飘逸出尘男子。长孙情面如玉冠，剑眉星目。头上的镶金流云冠让他更添神采、身上着天清道袍：金线银丝描云画兽，与他相得益彰，视之卓尔不凡！
晓云竟痴痴地看的出神，脸颊上更是上了红晕。
“师妹，不要忘了师门教诲。”
孙晓云这才回过神来，她又羞又气：“我知道、我知道、你又要说所谓，“太上忘情，其次不及情”吗！
“是啊，当年师祖万剑一将《世说新语》里的原句稍加改动，与道家宗义相合使之成为忘情宫宫训里的一句，表意为：最高境界的圣人心无杂物，故虽知其情却不涉其情。而凡人资质愚钝，终其一生被俗事所扰又怎会明白情为何物。以此来告诫众人，情之为物虚无缥缈，逐之如镜花水月，终成泡影！师妹既然知道，何故.....”
“我虽知道，却不以为然！情之一物，发乎一心存乎一念。虽无其形，冥冥之中亦有定数。上有清风，下至浮游，小如善念，大若圣心不一样皆为无形之物，谁又能言之不存？我知我心中的情如谷神不灭，如玄牝不竭！又怎能视若无睹？！
“哎...师妹这话要让别人听见可谓大逆不道啊....”长孙情哭笑不得。“你东拉西扯，顾左右而言他，更是乱引经典，张冠李戴的拿道家真言来解释心中私情，真是让师兄‘大开眼界’啊。只是师妹莫要争一时口舌之快，这仙道渺渺人道茫茫，证道成仙方为修道者宏愿，师妹不可自误啊。”
“师兄也说‘仙道渺渺’，那虚无缥缈的情，岂不是和大道有异曲同工之妙？反正道可道非常道，既然没人能说出‘道’是什么，我便说情之一字就是我毕生所求大道，旁人又奈我何？”
每当这个时候长孙情总是头疼不已。他束手无策的摇摇头：“师妹啊，你伶牙俐齿恐怕整个忘情宫无人能出其右。只是作为师兄，你的话我实在不能苟同。”
孙晓云轻叹了一声道：“我知道师兄不会认可我说的话，我也明白感情之事总要两厢情愿。晓云不求什么，只要现在这样就挺好。”
长孙情没有接话，两人之间就这样陷入谁都不肯开口的境地里。此时的山，分外的寂静；池，分外的空灵；层云上的月，分外的清幽。
就这样相对无语的过了一会，孙晓云率先打破沉默：“对了，我听说师父派你下山参加五年一度的飞星楼风云大会，可是真的？”
“嗯，却有此事。”
“已经定下了？什么时候出发？谁和你同去？”
“定下了，明早就出发，我自己一人前往便可。不过出发前我会去大师伯处为你求剑的，师妹放心。”
孙晓云一脸惊讶。“我不是在意这个，你从小在忘情宫长大，这是你第一次下山吧？怎么这么突然，这么草率啊？第一次下山竟然没人陪同吗？江湖险恶，就算师父们都没时间，叫个经常下山行走江湖联络事务的师弟陪着起码有个照应。不行，要不干脆我和你去得了，我这就去找掌门师父！”说罢拔腿便走。
“等等！师妹，眼看四更天了，你不要去惊扰师父了。师父的意思就是让我独自历练。你去又能怎样，你不要忘了你被师父带回山上那年也不过八岁，后与我一样成为师父的关门弟子，终日习武修道。江湖经验又能比我强上多少？何况师父们说以我现在的剑术，恐怕世上已少有对手，又有什么危险可言呢？”
“那怎么就非要你去啊！”孙晓云有些着急。
“飞星楼风云大会是五年一度的正道武林会盟，本来是各门各派商讨武林诸多事宜和拟定与魔道博弈的对策。无奈这些年来正道内部明争暗斗，会盟却成了大家分配利益的工具。正因如此咱们忘情宫本着置身之外的原则十年未曾出席了。只是近几年魔道死灰复燃，似有卷土重来的野心，若是正道人士还是毫无警觉，将力量消耗于无止尽的内斗上恐怕祸不久矣。再加上我作为忘情宫大弟子，却一直不为天下人所知，现在我学有所成，此次下山也是个扬名的机会，如此日后才能担当大任啊。这样的机会我本来求之不得，且也是责无旁贷啊。”
孙晓云抿了抿嘴唇，她知道劝不住他：“那....此去可要万般小心啊。”
“知道了。”长孙情脸上泛出一抹浅笑，他悄悄从袖中掏出一物递到晓云面前。“师妹看这是什么？”
晓云低头看见师兄手中是一颗不红不黄的奇怪果子，接过来后觉得果子表面的触感有些特别。“这果子挺丑啊...哪来的？”
“前些日子有师弟去江南一代办事，特地捎了两个回来。”
“江南？前好一些日子了吧？江南距昆仑山何止百里，这果子里面恐怕早就烂透了吧？师兄真有心啊，特地给我个烂果子吃。”
“你先别忙着下定论，掰开看看。”
晓云小心的掰开果子，只见里面露出许多晶莹剔透的小籽，好像无数颗通透的红色琥珀。“呀！这是什么果子啊！这里面的小粒看着如此诱人真想咬一口呢。”
“这叫石榴，只要外皮没有破裂，贮藏得当的话保存个数月也不成问题。”
“这么好看，感觉应该味道也不错吧，师兄你也来吃一口尝尝吧。”
“师兄尝过了，你拿回去吃吧，天色不早了，明天还要赶路，我先回去了，你也早点歇息吧。”
“嗯”晓云点点头，看着鲜红晶亮的榴籽，忍不住低头吃了一口，忽然觉得还要再多叮咛几句才能安心，抬头时却发现只是这一口的功夫，大师兄早已不见了人影。
从此终孙晓云一生再也没吃过石榴。
第二天一早，雪不紧不慢的下着，孙晓云正神色匆匆的从住处往昆仑山山门赶。虽然凌晨已算道过别，可是晓云心里依然一百个不踏实，觉得还是去山门相送为好。
待她大步流星的赶到山门处正好看到忘情宫的接引道童——马蹄，独自立在此处，她招呼也没打一边向着山门外张望一边迫不及待的问道：“看见大师兄了吗？”
“二师姐”马蹄见来者是孙晓云便做了个揖，“大师兄他半个时辰前就走了。”
“半个时辰？！你来送他的？你给他骑得什么马？干粮带的够吗？盘缠有额外多带些吗？”
“师姐放心，马是隶王赠给咱们的骏马，是忘情宫最好的。掌门吩咐过干粮盘缠宁有充裕莫有不足，我也不敢怠慢，保证大师兄取用充足。”
“那他都走了半个时辰了，你怎么还杵在这儿？”
“大师兄知道师姐必来相送，故而让我在此恭候，他说让我转告师姐，他今天一早出发前已经向大师伯求剑，大师伯也已应允。另外他说自己去去便回，路上定会谨慎行事，还请师姐不要以此为念。”
孙晓云心道：知道我要来送也不等我？虽然有些懊恼可事已至此也别无它法。她努力的望着山门外长孙情离去的方向，晨雾遮掩了山径，此间的一切恍恍惚惚看不分明。孙晓云却觉得此时长孙情仿佛就在前方不远处，似乎只要拨开这层薄薄的烟霞，她就能清楚的看见师兄离去的背影。
她有些怏怏不乐，无奈只能返回，刚一转身却瞧见远处一个步履有些急促、身着七星道袍，手持拂尘，仙风道骨的老者迎面而来。此人正是晓云的三师叔——天机堪破诸葛镜。
晓云和马蹄一同做了个揖“三师叔早！”
“晓云你也在啊，看样子情儿已经走了。”诸葛镜面无表情的说道
“是啊，三师叔您来晚了。”
“哎，还是晚了一步。”说罢头也不回的走了。
孙晓云看着诸葛镜离去的身影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心想虽然诸葛镜为人一项如此孤高、不苟言笑，但不知为何今天三师叔却有些奇怪啊。
“三师叔有些奇怪啊。”一旁的马蹄突然开口说道。
这话正与孙晓云心中所想暗合，她立刻追问道：“你说他哪里奇怪了？”
“不是的，师姐你不知道，昨天夜里三师叔恰巧遇见我，他知道我要去送大师兄，就让我转告大师兄，他最近正在著书立说，只是查阅宫中典籍时有几本已经破旧难识，无奈近处又不好寻得，所以让大师兄此行若是方便,帮他留意一下，若能买到一并带回来。可既然他今天要来相送，又为何要多此一举让我传话呢？”
孙晓云想了想，却也猜不到其中的原委，于是顺口说道：“也许三师伯正是想到自己第二天可能会来晚，所以提前让你转告呢。”
“也是哈，毕竟咱们三师伯“天机堪破”一号也不是浪得虚名的。”
“你说什么？！”闻言孙晓云兀的神色一凛，却吓坏了不明所以的马蹄。
“师...师姐...我说什么了....”
“啊...没事儿...是我多心了吧。”孙晓云好似想起了什么暗忖道：不知道最近三师叔有没有使他那夜算太乙数的本事呢？
见孙晓云魂不守舍，马蹄轻声唤她“师姐，想什么呢？”
“没什么，咱们回去吧。”孙晓云最后又深深的望向山门之外，然后不甘心的转身离去，一路上马蹄只能小跑步似得跟随，因为她的步子越迈越快，仿佛这样就能甩开刚才笼罩在她心头的阴霾。
而与此同时，诸葛镜虽已走出很远，却也同样回头看了一眼山门的方向：“希望是只是我搞错了，又或许...真的天命难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