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读:上党,天下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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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苏坡曼不见不散

千年之前，一封调令传来，这张轻飘飘的纸如芭蕉扇，掀起一位鸿儒心里的闷海愁山。他本江南人士，住了半辈子叠石理水、重脊高檐的房子，穿了半辈子宋锦苏罗的衣服，吃了半辈子玲珑精巧的淮扬菜......却要离开故土， 去偏远的潞州。

此时，他的朋友苏轼写下这样一首词：

去吧，别像战国时期的冯谖那样弹唱《长铗歌》，别像他一样抱怨午饭没有鱼、出门儿没有车......

潞州虽远，先生定知“得上党而望中原”啊，哎，您学富五车，犹如古之大儒。可世殊时异，纵先生的牙管狼毫笔挡得住大合蝉弩狼牙箭，但不能做出像战国时期的鲁仲连保全赵国、收复聊城的事业。哎，我厌宦游君失意，可怜秋思两心同......

我们说苏东坡是食神、是文豪、是乐天派，但看他一生宦海浮沉，便可把这份乐当作满腔苦闷发酵成的琼浆。他对梅庭老的劝慰，不知起没起作用。但“上党从来天下脊”，却引发了我的好奇。

从山西中部的太原市沿二广高速向东南行驶，约三小时便来到长治市。长治是上党地区的中心区域，我并没有觉得海拔升高多少。后来想想，我生活在黄土高原，梅庭老生活在长江中下游。他要来北方，需经过华北平原。若从河北看太行山，确实感觉与天为党，这地儿高啊！

我来正是九月初，如果没记错的话，秦灭六国最壮烈的长平之战也发生在夏秋之际。当初秦赵两国实力相当，上有惹不起的匈奴，下有不好惹的韩、魏两国。打仗，只能沿着太行山打。太行处处是关隘，怎么打都占不到便宜。最后战神白起出现，赵国五万人血染沙场，四十万人被活埋。

再后来，八路军在此建立敌后根据地，平型关一战摧毁日本不可战胜的神话。山地游击战、百团大战......太行的每寸土地都长埋碧血。

太行地势险要，军事价值极高。除此之外，由于气候原因，长治、晋城两市有全国文保单位七十六处，数量居全国首位。元代之前的木质结构建筑中，有三分之二在山西，山西境内，有三分之二分布在晋东南一代。

此行第一站是辛安村。这是浊漳河边的一个小村庄。辛安村有座原起寺，始建于唐天宝六年，距今已有一千二百七十年历史。这座寺庙的兴建，与女皇帝有关。当地村民讲，原起寺坐落在凤凰山头，根据这里的风水，将来要出女皇帝。唐玄宗为避免武氏祸乱重演，遂在全国的风水宝地修建佛寺，镇住脉气。不过，有没有女皇对于这个风雨飘摇的政府来说并不重要，不久之后，就到了赵匡胤手里。一位云游的隐士来到辛安村，他看到佛殿西侧有烟雾缭绕，原来是一深穴，他认为这里是凤凰山的咽喉，回京禀报圣上。宋哲宗赵煦下旨在此建塔，青龙宝塔便于元祐二年坐落在凤凰山颠了。

我来时刚下过一场雨，拾级而上，左边的干砌片石被冲刷得干干净净，闪着微光。山门高而窄，瓦片缝隙伸出来的草郁郁葱葱。踏进寺门，首先看到的是四四方方的香亭，四根石柱有四句诗：雾迷塔影烟迷寺，暮听钟声夜听潮；飞阁流丹临极地，层峦叠翠出重霄。这里如今香祝都没有，只一两声鸟叫，哪儿来的钟声？带我上来的小姐姐拉我到砖塔附近，你看？塔顶上有个小人儿？看见了吗？以前这塔可漂亮了，顶上有一圈儿小人儿，每层塔有小铃铛，风一吹特别好听。可惜，后来被偷走了。

访古免不了遗憾，若是因为年久颓圮，心里稍稍好受。但若偷盗、若因无知而损毁，心中便有万分遗憾。贾平凹说过一句话，我特别认同。大意是“但凡太好的东西总是被忽略、被遗忘。对你太重要了，你反而感觉不到它的重要。”

青龙古塔共七层八面，塔身及出檐皆为砖结构，千年风霜雷雨并没有削弱它的筋骨，砖体棱角分明，宛若昨日才竣工。塔身有花簪装饰的隐门，塔顶有铁索牵拉的金刚。要说起来，这座塔在山西境内并不算突出。广胜寺的琉璃塔，应县的木塔要比它漂亮，比它雄伟，但这座塔好像有神力，你呆在这儿，能感受到一种静默的能量。这种体会我写不出来，大概也和周遭的环境有关吧。绕着塔来回看看，同行的小姐儿一伸手，勾住砖砌花围栏外的酸枣树，“快尝尝！捡红色的，红的甜！”我去过许多寺庙，你只可上供，不能拿走寺庙的一枝一叶。原起寺的神佛不一样，你辛苦走上来看我，吃些儿酸枣歇歇脚吧！一滴雨顺着瓦当低落我头顶，上面的兽首面带微笑，檐角、戗脊上的龙头吐着舌头，一切都是柔和敦厚的模样。

在塔的南侧，有一经幢，用玻璃罩着，虽残破，但我还是看到了“天宝”二字，经幢刻着《佛顶尊胜陀罗尼经》，据说看到此经可消除前世所造一切恶业。寺中还有一碑，在香亭内。我先看的是碑阴，刻着《重修原起寺》，时间是乾隆三十六年。碑阳是山西省、潞安县人民委员会、下黄乡人民委员会、辛安村联立的原起寺碑，刻于一九五七年。这座碑旁还有一段残碑，刻满了小小佛像，与云冈石窟的小造像极其相似，据说也是北魏时期的，究竟如何到了原起寺，就不得而知了。

香亭后是大雄宝殿，北宋时期的建筑，说不定梅庭老也来过呢！这座庙坐北朝南，面阔三间，进深四椽。此时是下午五六点钟，小小的殿门内已是黑夜。

   转而出寺，路旁有许多柏树，柏壳儿是毛茸茸的绿色，散发着清香，据说这种味道可以松弛精神，稳定情绪。仔细闻，这味道中有雨后臭氧的味道，还有点羊的味道。对！晚饭！晚饭是羊汤！

我来时，乡地艺客营地的大哥大嫂在往锅里添水，锅铲子是把大铁锹，特别豪迈！现在羊汤已呈乳白色，咕嘟咕嘟，洒一把香菜，更香了！烫嘴的汤顺着喉咙抵达身体中心，寒冷瞬间祛散，大姐招呼我，好喝吧！再喝一碗！旁边还有烧烤，小姐妹给我一块刷了辣酱的烤馒头，香！真香！比脸大的馒头吃了两个，噎得很，又喝了一碗热汤。我突然想起《活着》中的王教授，一气儿吃了七个馒头，后来家珍问二喜：那个王大夫现在还是只吃米饭不吃馒头了？二喜说：不只是不吃馒头，是面都不吃。

我越想越觉得可笑，大姐看我盯着馒头傻乐呵，执意要给我带上一包。忙忙摆手，吃不下吃不下啦！没事儿，馒头能放，拿回家吃！转身便去找打包袋。大姐我不带不带，留点儿念想下次再来！她瞅着我盈盈笑着说：你真好看！我，更开心了！

营地升起篝火，小小的我被漫天繁星笼罩，又想起“上党天下脊”，是啊，否则星星怎会这样近呢！一辆三蹦子载着几位乡亲过来，他们是隔壁安陵寺村人。

以寺名做村名，可见寺的地位不一般。据说当年“僧会司”就设在这里。僧会司是僧侣官职的名字，起源于明朝，到了清顺治年间，各省直府属置僧纲司，县属设僧会司，选精通律典、戒行庄洁者担任长官，可以说，安陵寺就是僧侣们的县衙。这次无缘“深山寻古寺”，只能写一写我听过的安陵寺佛乐。

这几位乡亲头戴金顶毗卢冠、身着朱红袈裟，他们手里拿的可不是九环锡杖，而是笙箫笛管，铙钹云锣。现在能听到的佛乐极少，但在过去，佛乐极为繁荣，《洛阳伽蓝记》卷一记载：“至于大斋，常设女乐。歌声绕梁，舞袖徐转，丝管寥亮，谐妙入神。……召诸音乐，逞伎寺内。奇禽怪兽，舞抃殿庭。飞空幻惑，世所未睹。异端奇术，总萃其中。剥驴投井，植枣种瓜，须臾之间皆得食。士女观看，目乱睛迷。自建义以后，京师频有大兵，此戏遂隐也。”

今日虽无珍奇怪兽舞抃殿庭的动物表演，也没有植枣种瓜须臾得食的魔术，但能听到千年前的音乐，已是极大的幸运。

乡亲们演唱的是传统青庙佛乐，距今已有千年历史，称得上是“中国传统音乐的活化石”，只见他们念念有词，我一个字也听不懂，李义山的杀风景中，当加一条：对牛弹琴。

第二日清晨，从平顺县出发去武乡，这一天是九月三号，。

行驶在太行山上，导游提起太行精神。《水浒》故事的源头发生在太行山，宋元间龚开《宋江三十六人赞并序》被认为是水浒故事的源头，郑振铎论龚《赞》说：他处在蒙古民族的铁蹄下，颇希望有宋江之类的豪杰出来，以恢复故邦。南宋之盛行“水浒故事”便也是这个心理。他们为金人所侵凌，畏之如虎，便不禁会想起了“能征惯战”的“水浒”英雄来。虽然只不过是想慕而已，却也足以快意。 而这种民族情绪与太行山地区的抗金斗争完全吻合。自北宋末年金兵入关，太行即成抗敌前哨。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记载：“自靖康之末，两河之民，不从金者，皆于太行山保聚。” 

如果时间再往前推，推到战国长平之战，来看看太行精神吧！今人骂赵括纸上谈兵，但您曾知在赵国粮草断绝四十六日后，赵括仍“出锐卒自搏战”！与纪念馆不同，长平之战的累累白骨中无头的将士，箭镞钉入骨骼，那种悲惨中有不屈不挠的反抗。白起以为“诈而尽坑之”便可摧毁赵国的力量，但是赵国人民是泣涕相哀，戮力同忧，“耕稼以益蓄积，养孤长幼以益其众，缮治兵甲以益其强，增城浚池以益其固；主折节以下其臣，臣推体以下死士。至于平原君之属，皆令妻妾补缝于行伍之间。臣人一心，上下同力，犹勾践困于会稽之时也”。此时秦昭公并没有听从白起的意见“胜勇追穷寇”，而是班师回朝，当秦再次意欲灭赵时，赵人“守备亦以十倍”，结果秦人“失利，亡五校”。

贾谊写“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当时最有力量与秦抗衡的赵国，在长平之战后元气大伤，随后在六国内讧中逐步衰落了。

但太行精神还在，千年后日寇来袭，妄图以关中为基础统一中国，太行“工农学商，一起来救亡”，当年流行一句口号：“母亲叫儿打东洋，妻子送郎上战场”，，太行先后有117573人参加八路军。仅14万人口的武乡就有9万人参加工、农、青、妇和儿童团等群众抗日团体，在人民群众支援下，八路军一二九师由进入太行山时的9000余人发展到1945年9月的近30万人。

在八路军太行纪念馆，看着一串串熟悉的名字：左权将军，太行山深处的浪漫英雄；刘鼎，兵工泰斗，中北大学第一任校长，在“西安事变”起重要作用，；......这些照片里，看不出他们的家国抱负，只有儿女情长。

纪念馆中，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把小提琴，小提琴黑色的指板已经磨成浅黄，琴身也有裂痕，这是八路军部队缴获的战利品，他们送给了著名剧作家阮章竞，当时他任太行山剧团团长。此后他从没有离开这把琴，直至生命的终点。《荀子》中曰：声乐之入人也深，其化人也速。在枪林弹雨中，这把小提琴不知让多少战士从无以自拔的苦难中解脱出来，重获新生。纪念馆里有许多书，《祝福》、《生活与美学》、《新音乐月刊》......

从馆里出来，我又想了想太行精神，是忠义，是坚韧，但好像还不够。

没错，是希望，只有希望，希望是好东西，也许是最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