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明眸(散文)

作家李春雷简介：李春雷，河北省成安县人，国家一级作家，现任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

因为文学创作成绩突出，李春雷是鲁迅文学奖历史上最年轻的报告文学作家，被公认为“中国短篇报告文学之王”。

主要作品有：《朋友：》《夜宿棚花村》。

获得主要荣誉：

1、李春雷长篇报告文学《宝山》2005年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

2、李春雷短篇报告文学《木棉花开》2011年获第四届徐迟报告文学奖。

3、李春雷短篇报告文学《朋友：》2015年获首届孙犁文学奖。

每一个春天都是相似的，每一株荷花都是相似的，每一瓣萼片都是相似的。但，岁月不一样，年轮不一样，意义更不一样。

就像公元2017年春天的主角——白洋淀。

4月中旬，就在国家公布成立雄安新区的重大新闻之后，我再一次走进白洋淀，走进了她的温柔和宽阔。

暮春季节，风暖气清。绿茵茵的堤地上，杂树生花，油菜黄，槐花白，石榴红，姹紫嫣红，各呈其艳。清澈温静的水面，丰丰盈盈，波光粼粼，像大自然的微笑。最是那一望无际的小荷才露尖尖角，新嫩的叶片，毛毛茸茸，娇娇弱弱，仿佛婴儿的脸，宛若新娘的羞，在明媚和熏风中，摇曳着，弹奏着，咝咝咝，嗡嗡嗡，唰唰唰。那是大地的吟唱，那是太阳的私语，那是天然的音乐，那是现实的诗草……

所到之处，每一个人，每一株树，每一条船，每一辆汽车，每一座房舍，表面上都是安静的，若无其事的，但其内心，又都是激情的，跃跃欲试的。恰似一个已经披上红盖头的新娘，静静地端坐着，正在等待着一场天地间最盛大的婚礼。

京津冀，是她的娘家；而她的婆家，便是整个中国，整个世界。

是的，过去的白洋淀，是小家碧玉，是河北的女儿。而现在，她已蝶变为一位白领丽人，成为整个国家的公主。

这，是一个怎样令人瞠目结舌而又恍然大悟的惊喜啊，又仿佛是一个穿越历史长河的千年约定！

《中国作家》：中国的明眸（散文）

40亿年前，地球正是一个莽莽撞撞、冒冒失失的毛头小伙子，精力过剩、大开大合、裂变重组。现今的河北平原与西侧的太行山脉，还是一个无形的胎儿，在海底酣睡。

漫漫24亿年间，阜平运动、五台运动、吕梁运动、蓟县运动、加里东运动、华力西运动……在一次次剧烈的造山运动中，天地间岩浆喷溢，海水煮山，溟溟漠漠。缀满日月星辰的产帐里，顿失浩渺无垠的蔚蓝。大海颤抖着、哭泣着渐渐后退，让位于缓缓崛起的峥嵘。

太行山挽着华北平原，从海水中悲壮地诞生，形成了原始的骨骼。

又是长达数亿年的混沌。这片山岩地带经过雨浸风化，变成肥沃的土壤，长成莽莽森林，衍生了丰茂却又低等的生命。

东风化雨、周流不息。长期的摸索、长期的磨合，大山与森林，终成眷属，生成了最适合、最稳固的生态系统。他们的女儿，便是脉脉细流，出落成小溪，发育为大河，带着嫁妆，嫁于平原。年深日久，便在太行山东麓形成了一个个扇形冲积区。

滹沱河与永定河冲积扇南北相峙。中间的低洼地带，形成一汪烟波浩渺的大湖。

这，便是儿时的白洋淀。

大山为屏，白云为幕，日月为灯，而白洋淀，就是一方舞台，演绎着大自然情节漫长的铿锵戏剧。气候冷冷暖暖，森林进进退退，披毛犀、猛犸象、原始牛等大型动物，你方唱罢我登场。人类呢，远远地躲在太行山的洞洞里，只是这幕煌煌大剧的配角。

玉木冰期结束，气候变暖。大型耐寒动物们渐次退场，小鹿、黄羊们逐步登台。远远地躲在幕后的人类，也试试探探地走下山来，在白洋淀周边安营扎寨，打猎捕鱼，开始最早的原生态烧烤。

1986年，考古学家在白洋淀区域的徐水县发现一处古人类遗址。据考证，距今约10500年至9700年前后，为中国北方地区年代最早的新石器时代遗址。

寄生在白洋淀这一方水土的先民，点燃了河北平原的第一堆文明篝火……

天地之心，神鬼莫测。造物者奇异的构思，人类永远也诠释不透。

仰韶时代（距今约7000年至5000年）早期和中期，正处于全新世大暖期的鼎盛时期，气候暖湿多雨，华北平原河流纵横，白洋淀迅速发育，水域面积扩张到最大范围——南起博野、肃宁，北达固安、永清，西至望都、定州，东连古文安洼，覆盖今保定大部分地区，襟连廊坊、天津、沧州等地。烟波浩渺、水接遥天。

这场因地球大暖期形成的洪水，对华夏民族，影响甚巨。

《孟子·滕文公上》：“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

禹遵舜命，全力治水，“开九州，通九道，陂九泽，度九山”，改障为疏，因势利导，历经十三年，水患始平。

而佐助大禹治水毕其功于一役的，正是白洋淀！

《尚书·禹贡》记载：“导河积石，至于龙门……北过降水，至于大陆；又北，播为九河，同为逆河，入于海。”

降水，即漳河；大陆，即大陆泽，在古白洋淀上游；逆河，指天津沿海一带。

据此可以推定：彼时，大禹正是引导黄河由西南而东北，横穿白洋淀，于天津入海。

当大禹最后掘通白洋淀的入海水道时，一项永载史册的伟大功绩诞生了。

于是，开启了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个王朝——夏朝。

华夏民族，也由此正式踏入国家的轨道。

……

水运即国运，此言绝不虚！

商周时期，先民烧荒开垦野田。因为地广人稀，自我修复，生态依然葱茏。白洋淀像一汪澄澈的眸子，天真无邪。

公元前334至前311年，燕国为防御秦、赵、齐国入侵，在白洋淀北岸修筑南长城。

南长城西起今易县西南，向东经定兴、徐水、安新、任丘，至文安东南，全长250余公里。

这便是白洋淀“长城堤”的前身，奠定了如今白洋淀的北界。

白洋淀一带，成为军事要地，有史以来第一次被提升到国家（诸侯国）战略高度。

东汉末年，曹操为统一北方，开凿白沟水渠、平虏渠、利漕渠、白马渠、鲁口渠，使“清、淇、漳、洹、滱、易、沫、濡、沽、滹沱同归于海”，初步形成了如今的海河水系。

逮至北宋，白洋淀区域再次上升到国家战略。大兴土木，建造西起今满城东北，东至泥古海口，绵延七州郡，屈曲九百里，“深不可行舟，浅不可徒步”的“塘泺防线”，以拒辽兵南侵。

宋代建设，奠定了白洋淀今天的格局。彼时，白洋淀虽经人为修筑，但仍然丰盈和谐，澄澈宁静，碧玉温润，蓝天白云，日月沉浮，宛如一个安详的世界。

打破这一方宁静的，是元明两代的大肆破坏。

元在北京建立大都城。燕山、太行山茂密的森林遭到严重破坏。及至明代，砍伐愈烈。

亿万年来形成的生态系统，彻底紊乱。燕山、太行山区水土流失，下游河道淤塞，洼淀淤浅，退缩以致湮废。

《新安县志》记载，明弘治元年（1488年）之前，地处九河下梢的白洋淀已经淤为平地，“地可耕而实，。

恶性循环，愈演愈烈！

雍正皇帝汲取过去只筑不疏的教训，“既堵亦疏”，向疏泉、引流、建闸、筑堤综合治理的方向努力——“治直隶之水，必自淀始。凡古淀之尚能存水者，均应疏浚深广，并多开引河，使淀淀相通。其已淤为田畴者，四面开渠，中穿沟洫，洫达于渠，渠达于淀。”

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下诏严禁围淀造田。

然而，直至光绪六年（1880年），虽然重修千里堤，但白洋淀区域仍是洪灾不断。此后，清朝统治日见衰落，无心经营水利。及至民国时期，白洋淀更是“十年九涝”。

决策失误，贻害无穷！

，白洋淀湖盆总面积561.6平方公里。因入淀河道狭窄，淀水宣泄不畅，加之堤防不固，每到汛期，一片汪洋。

为根治河北平原洪涝灾害，国家采取塞源节流策略，各入淀河流上游修建水库，拦洪蓄水。虽然减轻了下游洪涝灾害，但由于上游水库拦蓄，入淀水量逐年减少。

20世纪70年代初期，白洋淀治理再度出现偏差，错误地提出了“向淀底要粮”的口号，几乎给白洋淀带来灭顶之灾。

随后，工农业粗放发展，且用水浪费，导致地下水严重超采。白洋淀身下，竟然形成了全球最大的地下水超采漏斗区。

一汪明亮的美目，悄然黯淡，直至干枯。

……

中国人，痛定思痛，最终找准了自己的位置，与自然握手言和。

近年来，国家陆续上马“引岳济淀”“引黄济淀”等工程，终于使白洋淀重现生机。

丛丛芦苇、簇簇青葱之间，荷叶田田，萼红灼灼。白洋淀宛若一位村姑，焦虑过、痛苦过，却也在慢慢成长、成熟。

白洋淀，终于从历史的愁云惨雾中款款走出，蛾眉清秀，笑靥如花。曾经的忧戚与泪水，已经过去……

河北简称“冀”。

禹分九州，“冀”为其首。

“冀”，是希望，是期待，是梦想。

她，在默默地等待着什么？

世界格局变化，国内发展转型，都对中华民族的未来发展提出了新的更高要求，而首都北京，人满为患，远远超出了其自身承载能力，负重前行，力不从心。长此以往，必有决堤成灾之险。

治国如治水，真正的政治家，必然效法大禹，因势利导。

历史的目光四顾扫瞄，最终与白洋淀相遇——雄安新区规划横空出世！在2017年奏响了一曲更加雄壮的《春天的故事》。白洋淀区域，猛然被提升到前所未有的国家战略高度。

以白洋淀为核心的雄安，是雄韬伟略，是长治久安，更是一座走向世界的未来之城！

几亿年的沉睡，几万年的磨难，几千年的迷茫，几百年的彷徨，几十年的哭泣，几年来的凝眸，仿佛都是为了这个结果，为了这个老天在冥冥之中构思了亿万年的约定！

这个约定，出乎意料，又极合情理；看似偶然，更属必然！

雄安新区，雄县、容城、安新三县呈掎角之势，互为表里。

这是一种天然的融合与对接，雄壮之风，安祥之气，包容之质，中和融通。“容城”之名的来历也颇有趣味：汉景帝年间，居然册封匈奴降王有容氏于此，称容城侯。这泱泱大国的包容气度，与后代栖居于此的人们的精神特质是如此契合。

雄安之美，首在历史人文，厚重壮烈，可歌可泣。杨六郎坚守瓦桥关，舍身卫长城；杨继盛铁肩担道义，浩气还太虚；小兵张嘎手里的盒子枪，雁翎队痛击日寇的扫帚炮，孙连仲的血战台儿庄。还有雄州子弟兵，天下第一团；六连硬骨头，天下无敌手。

还有那些这片肥沃土地里孕育的美的精灵：白洋淀芦苇画、苇编；雄县米家务纸花、黑陶；容城服装、布艺玩具和安新“一花三宝”（荷花，芡实、皮条、菱角）。当然，还有那些令人垂涎欲滴的美食：鸡里蹦、荷花茶、松花蛋、龙凤鸭、甲甲鱼丸……

在安新县的一个小村里，我邂逅了一位渔民老大娘。

老大娘问我，不知道将来雄安新区的楼房里让不让盘土炕。

她深情地说，睡了一辈子土坯炕，织了一辈子芦苇席；将来的新区，如果还能让她织席的手艺用得上地方，那该多好啊。说着，老大娘悄悄地告诉我，白洋淀最漂亮、最宽展的芦苇席，单领的尺寸是“一丈五”。

织一领“一丈五”的芦苇席，是白洋淀女儿当年最深重的承诺。特别是在出嫁的时候，那是带给婆家的必备的嫁妆，寓意丰满。

是的，未来的雄安新区，看得见山，望得见水，更应该记得住乡愁。

我相信，在那里，既会有高楼广厦，鳞次栉比；也一定会有逐水而居，渔歌互答。一座座青砖瓦舍的古朴土炕上，铺开着一领领宽展展的白洋淀芦苇席，清香袅袅……

正是暮春时节，村前村后，不时可以见到孵小鸡、小鸭的商贩。街巷里，到处是一阵阵鹅黄色、嫩白色的啼唤。

那是小生命破壳后的世界宣言，清越而纯净，热烈而执着。

那一天晚上，我在老大娘村上的农家旅店。大土炕，芦苇席，踏实而温热，睡得特别香甜。

早上醒来，忽然发现窗格上一抹猩红，颤颤的，鲜鲜的，如羞赧，如蛋黄，如初恋。我心内一振，马上起床，向外走去。

窗后就是白洋淀。湖水、芦苇和荷叶们仍在睡眠，一切耽于平静。圆润的水面，安谧、安详。那一涡涡依依稀稀的雾岚，是慵懒的梦呓。

渐渐地，猩红愈加浓稠，涂染着湖面，半湖瑟瑟半湖红。

这时候，太阳冉冉升起，惺惺忪忪的白洋淀，满面粉红，楚楚可爱。忽地，一阵风来，仿佛一通锣鼓，万物惊醒。顿时，鸣鸟满天，野鸭欢跳，所有的芦苇荡和小荷们，都兴奋地舞蹈着、鼓掌着……

是的，此时的雄安，宛若正在举行一场轰轰烈烈的婚礼。而她，就是这天地间最辉煌的新娘！

我仿佛看见，这美丽的新娘，睁开一汪澄澈的大眼睛，扑闪着浓密的、灵动的睫毛，看着中国，看着世界。

这中国的明眸，蓄满着微笑和自信，写满着对未来千年的美丽希冀！

而那一顶红盖头，便是宇宙间那垂挂天地的纱绸般的圣洁的晨曦，便是那红彤彤的中国梦！

2017年5月11日夜12时于邯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