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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宾虹与雁荡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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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宾虹(1865—1955)辛亥之后寓居海上,活跃于沪上文化界三十余年,其间与邓实组织神州国光社,出版《美术丛书》,在上海美专等学校担任教职,热心于美术出版及相关活动。戊午(1918)十月,宾虹取道新安江返回歙县潭渡故里,巧遇正在皖南作黄山之游的乐清蒋叔南,一见如故,为之作游山向导。事过十三年,一九三一年黄宾虹游雁荡,接待他的自然是雁荡山人蒋叔南。宾虹留下《游雁荡日记》,为我们大略勾画了他的温州与雁荡行程:


五月十四,三时乘益利轮,七号房。舟中观曾唯《广雁荡山志》;十五日,七时舟山。经进口时大风作,海浪多白头。向晚时远望,群岛下波涛如江潮涌起;十六日,黎明经坎门,舟泊蟠屿。北见城墉有高峰出其西,上建江亭,岛屿如画;十七日,晤谢磊明,观书画杂器。午膳后,由益利码头登永乐小轮,三百枚。十余里至广头。陆行百余步,入乐清界,易小轮永清,三百五枚。宿银溪旅馆;十八日,坐雨旅舍,近游丹霞古刹。出乐清城,有小城名后所,飞瀑落岩石间,山碓沿溪舂杵,声应山谷,乱石当中流,坐久之甫返;十九日,乐清起程至西滋,二十五里。过瑶岙岭,望芙蓉溪,仿佛太湖间,舟楫甚罕。上四十九盘岭,路陡,越溪涧,皆巨石,跨石行,瀑布层叠,环流曲折。逾马鞍岭,石壁峭峻,宛如台阁,高耸云中。径甚幽,泉甚细,中流巨石凿字二,曰灵岩。入灵岩寺,宿于此;二十日,蒋叔南来会,偕游净名寺,寺门有龙头岩。午后大雨,坐楼上少顷回灵岩。登仰天窝,历级而上,削壁断崖,置木为桥,下视殊陡绝。又大雾迷漫,或对面不见人;廿一日,午后过灵岩。天气甚热,入灵峰塔,层峦叠嶂,不可名状。夜宿苦竹洞;廿二日,经南碧宵洞,往南坑口,入真济寺,返碧宵洞宿;廿三日,上谢公岭,望老僧岩,石梁洞,回至三折瀑,宿灵岩;廿四日,灵岩坐雨,作画;廿五日,观大龙湫。过道僧洞、罗汉寺、上垟,宿上马石村胡姓家;廿六日,宿南阳。游梅雨台、西石梁洞;廿七日,登村后山,见大罗汉松;廿八日,出南阳村至银溪,乘小轮自乐城至管头,经海门、柳市、白象,东瓯旅馆。晚雨;廿九日,访谢磊明;卅日,梅冷生招饮,又观松台谢池;卅一日,孙仲容令嗣招饮,又游曾家园;初一,登益利轮,返沪。(《黄宾虹文集》,上海书画出版社1999年版)



黄宾虹 雁荡山色图轴


关于宾翁此次游雁荡的人事缘由,却不甚明了。可能是应故友蒋叔南之邀,因当时于上海中国艺术专科学校任教授,也很可能是同为教员的郑曼青、方介堪、马孟容等永嘉人士的安排。读宾翁日记,可以了解半月雁山旅行详细的日程安排,简单描述其大致过程为:此年春夏之交,宾虹从上海启航,船经舟山、温州,三日后到了乐清。游县城丹霞古刹等名胜后,五月十九日经瑶岙岭,从小芙蓉的丹芳岭(即四十九盘岭)入山,走的是游雁山的南线。后越雁山高峰马鞍岭,入东内谷,投宿灵岩寺,此间于山中逗留一周。再游净名寺、仰天窝、灵峰、古竹洞、南坑口,又上谢公岭,至东石梁洞,中间经三折瀑、大龙湫、西石梁等处,最后经上马石村由芙蓉出雁荡山。宾翁一路赋诗作画,兴致高涨,蒋叔南有诗:“十里二灵细细游,一山一石且穷搜。先生擅有淋漓笔,多少烟峦带雨”状此情形。其间宾翁画大幅《大龙湫图》《雁荡山巨嶂》,于灵岩寺与仰天窝作画,共成图稿百幅,上世纪三十年代出版的《纪游画册》曾收雁荡画卷四十图。惜此书今已不易看到,灵岩坐雨的对景即兴之作,今人也难得一见了。

犹如蜀中、桂林与皖南山水,雁荡成为黄宾虹中后期作品中的重要母题,这从题跋“雁荡”画作之多便可以论断。宾翁晚期更多的无款画稿,步入无法之境,笔墨交织成的混沌溟蒙山水,倾注一生看山观水的感悟,雁荡身影似也在其中隐隐若现。关于黄宾虹的各种展览很多,出版物也丰富,仅《黄宾虹全集》就收录较多的雁荡画作,多为离开雁山后纪游之作,以此为要,参读其他画册,基本可梳理出其雁荡画迹的面貌。



黄宾虹 雁荡龙湫图轴


今见《仰天窝图》,是宾翁应蒋叔南之请而画的山居图,后与郑午昌、吴待秋、俞剑华几人所画同名作品,并马公愚书蒋氏《仰天窝》诗,刘景晨书《仰天窝记》,合装为集锦长卷,蒋叔南殁后,辗转至日本京都国立博物馆收藏。长卷中最后一位作图的俞剑华题跋有曰:“辛未夏五月,偕徐生培基作雁荡之游,谒叔南先生于仰天窝。出此图见示,中有宾虹、待秋、午昌诸公所作仰天窝图,笔墨精妙。”尽管宾翁之作未署年份,亦可知此图当不晚于辛未(1931年)夏天所画,或者就是寓居灵岩时的作品,可称是现存其较早的雁荡之作。



黄宾虹 雁荡纪游 · 宝冠峰图

图作平远布局,浅绛设色,群山环绕,中有数间屋舍,一方平地,前对深谷远岫,略缀数株丹枫,似为深秋景致。题识:“叔南先生足迹半天下,所著纪游诗文早著海内,归筑仰天窝于雁荡山中,翛然自得。余为缋此,虽未必山林真面,而萧闲之致,或有当于隐居清乐,希博一笑可耳。天都黄宾虹。”宾虹另存《辛未夏日游雁荡宿仰天窝坐雨,呈叔南先生》一诗:“为访幽居雁荡游,水石清奇未易搜。山灵故作神奇态,漠漠云烟雨下收。”诗与画都是此行酬答雁荡山人所作。仰天窝为蒋叔南在雁山所建别业,处于灵岩与灵峰之间的紫霄山顶,昔日蒋氏在此隐居,接待四方宾朋,特为作《仰天窝记》一文,有曰:


庭前广场方可五丈,场下明湖一曲,莹澈如碧玻璃,令人心昭神旷。西冈之上,铲平其顶,移巨石四五于老松下,锡以名曰韵松台。藉以徙倚流连、徘徊咏叹,以赏玩明月斜阳之佳趣,领略晨岚暮霭之变态,而俯视下方人间烟火,鸡犬相闻,尤令人有飘然出尘之想矣。(蒋叔南《仰天窝记》,见《雁荡山志》附录,线装书局2009年版)



黄宾虹 瓯江一角图


对照蒋叔南的这番描述,宾虹此作确“未必山林真面”,写实之处殊少,甚至连仰天湖都未见刻画,但以淡逸消闲笔墨出之,表达了山居静谧悠闲之境况。“唐人刻画炫丹青,北宋翻新见性情。浑厚华滋我民族,惟宗古训忌图经。”度宾翁画意,自不能仅囿于似或不似之想。

宾翁小品,小中见大,另有番引人入胜的境地,《雁荡纪游》册页(1940年)便属此类,共八页,今藏香港缘山堂。画雁山八景,分别为落云峰、天柱峰、斤竹涧、双髻峰、宝冠峰、九折溪、雁湖、峡门潭。笔墨以淡逸为主,重墨、积墨不多,略敷色,逸笔纵横,有澹远风致。这组画一反常态,不事臆造,每幅均题长跋,考证山名地理,可看出途中读《广雁荡山志》所作的功课,有:“天柱峰万丈圆峰壁立,为灵岩诸胜第一。”“斤竹涧有下培潭,一名初月,在峡门东。”“九折溪一名石溪,雁山北合水从东北诸谷出,东流与大龙滩合”等记述。与题跋相对应,描绘亦较为写实,如《双髻峰》一图可见状如发髻山头对峙,《雁湖》绘群山一侧波平如镜,渔翁独钓。尺幅虽小,布局经营无一雷同,静中寓动,笔墨尤为精雅。



黄宾虹 雁荡纪游 · 天柱峰图


同年所画的还有《石梁山色》,今香港缘山堂藏。题识:“石梁茅屋有弯碕,流水溅溅度两陂。清日暖风生夕气,绿荫幽草胜花时。庚寅之夏,耀文先生属。黄宾虹画。”大幅全景,以渴笔勾皴连绵山体,积墨点苔,远山以渍墨数笔画就,此阶段宾翁笔法墨法正趋于完备丰富,而画意属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尚笼罩于山明水净的澹远清雅之境。

而故宫博物院所藏一本作于癸未(1943年)的《雁宕纪游图》。题跋云:“飞瀑溅银塘,悬天亘石梁。月痕峦影里,如水悟秋凉。”令人忆起宾翁在蜀中所得名句:“我从何处得粉本,雨淋墙头月移壁。”尽管画面中未见夜山描绘,墨色已转为黑重,笔意淋漓不拘形迹,已趋晚期面目。



黄宾虹 雁荡纪游 · 斤竹涧图


三折瀑或是雁山中最令宾翁魂牵梦萦之去处,当年经此,曾与蒋叔南相约日后筑庐其间。对尚未实现的空中楼阁,他早存有一番美好的想象,可见之当年纪游诗:“湍急风回搓翠柳,水边数树叶逾稀。幽人逭暑来溪阁,好趁凌虚看瀑飞。”后终因蒋叔南意外去世作罢。对此地宾翁颇为留恋,与此相关的画可见多幅。如《雁宕瀑布》一图,以黄鹤山樵式的密笔置重山复岭,飞瀑随山势迤逦而下,一侧置石桥、屋舍,林木萧森,迎风作舞,幽雅出世之境令人神往。题跋云:“雁宕瀑布以大小二龙湫为最胜,其次以千百计。余尝拟筑室于三折瀑而未果,兹戏图之。”显然是追怀当年三折瀑之游。另有《雁宕三折瀑》,小品篇幅,未署年份。笔墨较前者滞重,“淡以浓破,湿以干破”,湿色中以破墨法点浓苔,宿墨与积墨用得也更多,应属宾翁晚年佳作。图中置小亭,虬松偃蹇一旁,山势盘旋而上,飞瀑流泻,令人感受到雨后山川氤氲、草木青翠之生机,画境恰如宾翁诗境,诗曰:“径逼石逾峭,雨馀山更湿。蒙茸空翠里,匹练瀑悬白。”(《雁荡三折瀑二首》,见《黄宾虹题画诗集》)

对赴雁荡途中所经永嘉山水,宾翁也颇有感怀。今香港缘山堂所藏《永嘉山色》,题识:“永嘉山水秀成堆,曾忆前年访旧来。何处最牵东阁梦,一林松叶覆春苔。”图上积墨画高峻山体,瀑布高悬,似是龙湫,图下为湖面,旁绘水亭茅舍,或为雁湖。笔墨略显谨细,布局亦平正,应是早期作品;另有一九四八年作《瓯江一角》,平尺小幅,题识:“伯敏学兄家雁荡,余游东西内谷数旬,得图甚多,以瀑为最胜。兹写瓯江一角。”是为弟子王伯敏所作。王伯敏,台州人,称为“家雁荡”似不确,但也接近。以简笔作江亭枯树,宿墨画远山几抹,画面空白甚多,江天一色。



黄宾虹 雁荡纪游 · 斤竹涧图


宾翁晚期追摹宋人而作的全景山水中,亦多雁荡佳作。《雁荡龙湫》(1951年),今藏中国美术馆。题识:“雁荡龙湫,雨后悬瀑千尺,游人翠湿襟袖间。时当六月,尤有寒意。辛卯,宾虹年八十又八。”所谓“悬瀑千尺”,图中并不能见,龙湫只画成涓涓细流,倒是山体和前景的树木屋宇占据主要篇幅。宾虹所谓“世称江山如画,江山正不如画,以无人工剪裁耳”,此画正可证之。值得注意的是此画表现雨景,几乎全用湿墨铺就,破墨间之,氤氲浑朴气息扑面而来。

《雁荡山水》(1953)已是极晚期作品。图上画屏障一般高峻山体,图下溪涧,上置石桥,一老叟持杖而立,做远观状。题识:“雁荡山水奇峭,与阳朔相类,瀑布尤胜于岩洞之趣。”用笔直如“锥画沙”、“屋漏痕”,笔墨披离,点画狼藉,具晚期作品真气弥漫之象。

雁荡之行显然影响了黄宾虹七十岁之后的山水画。对此,王伯敏先生有一段著名的描述:


一九三一年,他游雁荡,居灵岩寺。一日晓起静对天柱、展旗诸峰,他说看久了,便觉得四山有如生龙活虎出现,有跳有跃。后来他对朋友说:“这次看山,给我印象极深,使我懂得了什么叫万壑奔腾。”自此之后,他画山水,非常注意“静中之动”。(王中秀《黄宾虹年谱》,上海书画出版社2005年版)



黄宾虹 雁荡纪游 · 九折溪图


与这段叙述相对应,宾翁恰有《灵岩寺纪游》一图,亦是全景布局,重重积墨铺陈出高山深谷,笔意跃动,群山之下似涌动着一股气脉,绵绵不绝,下以简笔淡墨,置一寺观,动中寓静,动人出尘之想。

雁荡之行另一重要的启发,是深化了黄宾虹对“夜山”的灵感和印象。寓居灵岩期间,“每晚于宵深人静时,到户外独眺夜山,图写夜山景色,被目为怪客。”(参见赵志钧《画家黄宾虹年谱》,页130,人民美术出版社1990年版)之后的雁荡画作,已呈现其尊崇的“深黑如夜山,沉郁苍厚,不为轻秀”之五代北宋山水画气象。



黄宾虹 雁荡山水图


雁荡诸作中,要论立意和画境的出奇,《雁宕纪游》图可当之,也最接近“夜山”类型的画作。题跋有云:“雁宕纪游,宾虹前三十年作,甲午重记。”按甲午(1954)往前三十年推算,宾翁尚未到雁荡,当是误记。而从画风来看,定是极晚期所作,“重记”非指在旧作上题跋,应为按旧题重画,可知此画是一九五四年的佳作,就目前所见的宾翁画迹,可算是雁荡的封笔之作了。图左重墨积染一角夜山,覆以石青,右上点染数笔远山,黑魆魆的群山之中,唯有庭院和石径在月色下光洁莹然,一人启户独行,徜徉在月色中。景致如苏轼《记承天寺夜游》所描绘:“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宾翁或许是借此作怀想当年的夜游观山。



黄宾虹 山水图


宾虹雁荡画卷,自然远不止所述这几幅,就上述雁荡之作看来,随着时间的推移,确是增强了画面“万壑奔腾”的气势,笔墨技巧在此过程中逐步变得更加完备与丰富,而至晚期,返璞归真,达到以简驭繁、以少胜多的至高境界。



黄宾虹 雁荡纪游 · 雁湖水图


黄宾虹《游雁荡日记》中两次提及谢磊明,宾虹在到达温州后与雁荡归来离温返沪时,“晤谢磊明,观书画杂器”,均寻访了这位当时永嘉著名的收藏家与篆刻家,两位金石学者的会见,想必很契合,只是其中细节,我们已无由得知了。乐清盛牧夫先生为宾虹弟子,与之过从密切,其后人现在还保存着两人的往来书信与宾翁馈赠书画。另有吴鹭山的《雁荡诗话》提及一九三一年宾翁的雁荡之行,梅冷生、吴鹭山、谢磊明曾是同行游伴,二十年后,黄宾虹曾以所绘山水画幅寄贻冷生,梅冷生有诗“大痴老笔化烟云,气韵松岚本逸群。一别鸿泥留尺幅,南宗南戒证知闻。”记此翰墨韵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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