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一)
《荣归》
by fanbrahms
夜色浓郁。白雪皑皑。
营地中的篝火已逐一熄灭,先前嘈杂的声音也渐渐隐去。白色笼罩着一切,让原本漆黑的夜晚染上了难得的清明。除了巡逻兵胄甲间金属的摩擦声,以及踏在厚雪上的吱呀声,这支不足万人的晋军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雪花又开始零零散散的飘下, 空旷的树林中时有雪枭掠过的身影,偶有独狼的长啸,但再也找不到人的行踪。
却有个例外。
林间小径上,有位身披军甲的武人正定定的立着。透过积雪的针叶林的间隙,隐隐能看到十里外紧闭的城墙。
武人许是静立了很久。一双行军靴已被新雪没了两寸,军衣似又被白雪装上了一层新的护甲,眉目都被漆上了厚厚的白色。他的头发很短,只有齐耳的长度,从他的短发上却看不真切雪的厚度,只因他的发色与雪色相同。
如若不是呼出的白色气息,这名武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活人。然而凝息运功两个时辰后,晋军明威将军张子凡,这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积雪随着眼睑的动作纷纷下坠,张子凡却不急着拂去满身的雪。他看向树林外孤独矗立的刑州城墙,此时城墙上灯笼高挂,点点移动的火光正是巡逻的卫兵。此役之后,张子凡想,他欠义父的养育之恩,就算彻底还了。
从此不论是晋王晋军,还是李存勖李嗣源,都将于他张子凡再无瓜葛。
攻城战将在三个时辰后的寅时打响,对于这场战役张子凡倒不大担心。晋军已围城月余,并早已切断城中补给,在隆冬季节,就算他们不强硬攻城,刑州自动求降也只是时间问题。但张子凡想早点结束过于漫长的征战,在青城山那万年常青的竹林中,还有在等待他的人。
有多久了呢?张子凡细细的回忆着,之前许诺她三年内必归,可现在,已经是第四年年末了。
虽说明威将军每城必破,逢战必胜,然而他也确实受过伤流过血,甚至差点命丧沙场。尤其是最近这一年,许是因为急于事功,张子凡领兵统帅似乎更加大胆轻率,他似乎从不畏惧生死,每场战役必定身先士卒,一马当先。
年初的卫州一役,他就险些被毒箭射中,好在一身手灵活的陪戎副尉用长剑将毒箭打飞;半年前的磁州围剿中,敌军用长穿他的坐骑,与敌军酣战的他猝不及防的被伤马甩下,就当他差点被马匹重压在地时,一名仁勇副尉翻身向前及时将他推开;还有不久前的洺州之战,他专注于以一敌数十名步兵,却不想身后一高八尺的巨汉挥着长斧向他袭来,当斧刃夹着风砍向他后脑勺时,他只觉不妙,他踢开最后一名步兵,斧刃却并未砍下他的头。他惊讶的转身,看到一个瘦小的背影正用剑刃抵着大斧。背影主人官职致果副尉,他单膝跪地,高抬双臂,瘦狭的肩和单薄的身板正费力的抵挡巨人的进攻。随着咔的一声,长剑终被巨斧斩断,张子凡惊呼一声“小心”,一面扬起持剑的手将手中剑掷向巨汉。几乎是瞬间的事,剑正中巨汉面心,巨斧却骤然落下,副尉灵巧的矮身侧翻,巨斧哐的嵌入泥土。脱离危险的副尉转身朝张子凡感激的点点头,随后顺手在地上摸了把剑,便又上阵杀敌了。
张子凡开始留意起这名名不见经传的副尉来。在军中,如此瘦小单薄却骁勇敏捷的军人并不多见。吩咐事务官找出副尉的资料, 张子凡这才发现他还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短短一年间,其军职竟连升十等!而在一年前,他主动找上渝州兵部自愿从军,可他却有个和辉煌经历很不趁的名字:张三。
其实在晋军的军营中,还有一处亮着营火。
在树林的东南处,一堆篝火正在寂寞的燃烧着。篝火勾勒出横七竖八倒在军囊上酣睡的士兵,鼾声呓语此起彼伏,这支十来人的小队,正在享受寅时前难得的三个时辰的睡眠。
却仍有一人固执的坐在树桩上。篝火将他的轮廓勾出了金色的细边,这显然是具还未发育的少年的躯体。细窄的肩,狭薄的背,纤细的腰,看起来身高也不过五尺,这副柔弱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征战的军人。但若绕到他跟前,便会发现他黑发高束,脸色白静,剑眉浓郁,双眼烁烁,人中的胡须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修成了“八”字,如此秀气的人,此时却正在磨着箭。
倒在他脚边的箭囊里已经整齐叠放着数十支羽箭,箭头显然已被仔细打磨,各个都闪闪的在暗夜里亮着寒光。还有十来支箭正随意的倒在另一只脚边的雪地上,他从雪地上捡起一支箭,便细细的在磨刀石上摩擦起来,不一会儿黯淡的箭头开始灼灼生光,他无声的将这支箭插入箭袋,又拾起另一支未被打磨的箭。
不管打磨的声音如何轻巧,终是会打扰到睡着的人。一名离他最近的士兵先是左右翻滚折腾了下,最后实在忍无可忍的爬了起来。士兵却很恭敬的爬到独自磨箭的人身边,一脸殷勤道:“我说,张副尉啊,您这袋箭也快磨完了,这天也不早了,还是趁早歇息吧。”
致果副尉张三无言的瞟了眼身边的人,手中的活儿依然不停,却一句话都没说。
“张兄啊,反正您这箭都要磨完了,要不让小弟来帮您一起?两个人干活速度快些。”说罢,士兵伸手就去捡地上的箭。
“不劳丁兄了。”顺势接过箭,张三面无表情的谢绝,“我自己磨的放心些。”
“可是……”
雪地上仍剩三支箭,张三停了停,这才抬头望向丁一。不同于之前的面无表情,他居然有些狡黠的笑意:“这些箭磨完了,我还得整整这个呢。”
顺着他的手往下瞧,毫不意外的看到别在腰间的剑柄,丁一感到些许头疼了:“张副尉啊,何必这么认真呢?刑州城已是囊中之物,再说还有明威将军在,他有哪次失败……”
震惊于张三眼中的凌厉和不齿,丁一生生咽下还未说出口的话。自知无法让张三改变主意,丁一低声骂骂咧咧的另寻地方睡觉去了。所以他没听到张三的喃喃自语:“你们只知跟着他能打胜战,却不知他早已奋不顾身置诸度外。”
张三凝视着篝火失神了会儿,随即马上摇摇头振奋精神,再次拾起脚边雪地上的箭。
号角吹响的时候,张三刚打磨好随身佩剑。他利落的背上箭囊,干脆的站起身来,将剑插回剑鞘。他毫不留情的用脚踢着半醒不醒的手下,急促的列队整装。只一会儿功夫,张三便带领着手下昂首挺胸的奔赴战场了。
刑州城的防卫居然比想象中的顽强。
张三站在一里外的地方仰视着高大的城墙。城内的防守力量已被唤醒,城墙上灯火通明,灯笼,火把,绕着火的箭,一齐将这个雪夜燃烧。
晋军先遣部队已赶往墙下架起天梯,可城守的巨石正源源不断的落下,大石滚落之处,必会夹着惨叫的士兵。攻城大石锤正被一队人马小心的护卫着缓缓朝城门逼近,呐喊声混着鼓声号角声惨叫声震得整个大地都在颤抖。城墙上的箭密雨般的袭来,先遣步兵一批批倒下又一批批重新冲上。大石锤始终无法顺畅的前行。
张三拉起弓快速逼近城墙,他每放一箭,必有人从城墙上滚下。前方盾兵已经排开站好队形,有了掩护的张三这才四处张望观察战情:好像,有点不妙。
张三不知道为什么强弩之末的刑州城会有如此强力的战力,他只知道如果不能速战速决,攻城一方将会付出惨重代价。张三抬头望向依旧在努力往城墙上靠的天梯,又看了看从刚才开始就几乎没动过的攻城锤,身边的战友正在发出抱怨的声音,张三一时有了主意。
“掩护我!”大喝一声,张三再次拉弓放箭。可他明显是瞄歪了,只见羽箭直嗖嗖的往下掉,然后狠狠的插入城墙石块间的缝隙里。
“张副尉,你这是在干什么?”
不屑于解释,张三又吼了声“掩护我”,随即又瞄准放箭,这次箭插在了稍高的缝隙里。
就这样对着石墙放了五箭,张三背好弓开始急速向前奔。他赶上前方的盾队,一个提气就跃上了高举的盾牌,他并未止步,反而更快速向前,待到离城墙只有一步之遥时,张三略微运气,一个迈步就跃上了插在离地六尺的第一根羽箭上。
战友们很快就看出了所以,他们开始全力掩护城墙上的副尉,更多的箭从城墙下射向了城墙,更多的守兵倒在了城墙上。借助五支箭的支撑,张三持续提气,待他从最后一支箭上一跃而起时,面对迎面出现的那张张错愕的脸以及明晃晃的武器,张三拔出了自己的剑。
即使有战友的支援,但城墙上的防守兵力依然让张三有些疲乏,他不知自己已经斩杀了多少人,也不知有多少人的血沾到了自己身上。他更不知道自己的举动是否对己方有利,他只知道砍,砍,砍,所有拦在自己眼前的人,一个都不能留。
,城门的开闭机关正在自己的脚下。张三想快点结束没完没了的斩杀好早点下楼开城门,似乎是内心的祈求得到了满足,当最后一具守兵的尸体倒在自己面前后,张三看到城墙走廊的另一边,一个身披己方盔甲的人,正流利的做着自己刚做过的事。他银色的短发甚至比闪亮的盔甲更耀眼,猩红的披风在他身后飘扬,为他挡箭,为他增威。
明威将军张子凡不知用什么方法登上了西墙。
“快,你去开城门,我来掩护!”
张三愣了好一会儿,才发觉将军正在命令自己。刚想领命,一队增援守兵跑步从身后赶了上来,领头的一边跑一边喊:“他们只有两个!杀了他们死守开关!”
张三提剑准备迎战,猩红的披风却忽闪着挡在自己眼前。
“这里我来应付,你快下楼开城门!”说罢,张子凡扬着剑迎向援军。
无法多想,张三点点头对着明威将军的背影喊了声“你要小心”,便撑着楼栏翻身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