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9日,随中国国家地理地道风物组的朋友在靖江寻访靖江一宝的靖江竹编,我才知道靖江竟也号称“淡竹之乡”。
在靖江仅存的一家竹编骨干工厂靖江外贸工艺品公司的陈列室里,我见到许许多多熟悉的不熟悉的编织竹器。靖江竹编非遗传人李如海先生说,这里陈放的,都是该公司生产出口过的产品样品,主要是出口日本的。这些样品,自可烛照当年竹编业发达外贸兴盛时的历史。
但是,如今竹器业凋敝了。凋敝的原因,不外是机械工业对传统手工业的挤压,以及塑料制品大规模使用对竹器使用的毁灭性打击,整个行业后继乏人——后来在靖江斜桥镇一户竹编专业户人家,我看到的篾匠师傅,都是上了年纪的男女,当然,女人当篾匠,我还是第一次见。
竹器是我非常熟悉的故乡旧物。
“朱老师,如果你离开传媒行业,你想做些什么?”大概是一年多前,在安徽滁州,我的旧同事老搭档晨明问我。
“写作之外,当厨师,开流水席,加上学做篾匠,编竹器,凡是自己编的,都写上‘朱学东编’,无论送朋友做礼物还是当工艺品售卖,应该还可以吧?”
我很认真地回答晨明的话,没有一丝玩笑。晨明没有觉得我是开玩笑,反而觉得这个想法挺靠谱的。虽然单个人编织这些东西,产量不会大。但于我而言,并不一定不需要量产。
我随后把这个念头以文字形式发了微信。我的光屁股朋友现居无锡的观山楼主读到后留言说:“你还想学篾匠。我伯父都去世好几年了。”
我故乡的村庄,过去也盛产竹子。虽然这种风景,与宜兴溧阳和浙江福建山区漫山遍野的毛竹不同。故乡的房前屋后过去也都是竹园,在土地金贵的故乡,竹园像似见缝插针似的,都是一小块一小块的,镶嵌在平原和河道村庄之间。如果说有面积稍大的竹林,不过是因为不同人家的竹园连在一起的缘故。
故乡栽种的竹子主要有三种:淡竹、燕竹和刚竹。淡竹是最细小的家载竹子(野生的水竹比淡竹还要细小),柔韧性最好,是本地用来做日常家用小竹器(淘米的筲箕、小篮子、小簸箩、筛子等)的主要材料(稍大的箩筐扁担等,都是从外地贩运来的毛竹所做)。燕竹的竹子太过脆弱,最无用处,只能做晾衣服的竹杆,不过它所产的紫苞春笋最是鲜美,过去康熙乾隆下江南的食谱里,燕笋最多。有清一代乡邑前辈大诗人黄仲则客居北京,早春二月风雪之夜,辗转而思的,是故乡的燕笋刀鱼,我谓之“景仁之思”乃“春思”,堪与张季鹰的“莼鲈之思”的秋思一比。我们小时候中午消夏,都是在燕竹园里。至于刚竹,笋也难吃,有苦涩之味,其竹子可以做锄头铁耙的柄,比燕竹略强。
房前屋后都有竹子,生活在此的人虽然没有文人雅士说的“宁可食物肉,不可居无竹”之优雅,但是对竹子的习性却是非常熟悉,何时起笋,何时填土,何时砍竹,甚至,如何编织简单的竹器,对于本地勤快的男人而言,都是家常便饭。我祖父父亲虽然不是篾匠,编个割草用的草篮,也是顺手可做的。
但是,社会发展以来,专业分工是进步的阶梯。虽然许多乡人也会编个篮子之类的,但总是与篾匠的能力差了许多,无论是编制竹器的质量、审美等,都是无法与篾匠师傅比的。篾匠是专业编竹器的师傅,有竹子自然就会有篾匠,这是共生的。我们东村观山楼主的祖父和伯父,就曾是我们周边著名的篾匠。
篾匠祖父的手艺在哪儿学的,已不可考——他家是我们村唯一的外姓,我想带艺招赘落户的可能性大一些。而篾匠伯父的手艺,自然是父传子。
我小时候人民公社时期,虽说祖父父亲也会大差不差地编个草篮退笼,但差不多每年都要请篾匠师傅上门干活,不惟是我家,全村除了当老师人家,家家都是这样。无他,过去乡下生活生产,竹器是主要的生产生活用具,无论从晾晒稻麦黄豆的大匾,挑东西用的箩筐,围场用的竹席、打鱼用的鱼篓等生产工具,到淘米用的筲箕篮,洗菜用的竹篮,小簸箕笸箩等,因为用得频繁,容易损坏,都要请篾匠师傅或做新的,或补旧的。
家里或准备好淡竹,或从供销社买回浙江福建过来的毛竹,请上篾匠师傅上门,剖竹子,劈篾,刮篾,编织东西,到了饭点,虽然是同村人,还得请篾匠师傅吃饭——这是故乡对所有上门服务的匠人的传统招待方式,所以,在饥饿时代,匠人家也很少像其他人家那样挨饿的。当然,工钱也还得照付。
篾匠做东西的时候,通常会选择相对农闲的时候,主家也会有人常常无事陪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小孩们也总是喜欢围在边上,用截下的一小截竹子,配上无用的篾黄,做把小竹枪玩。一来二去,一年两年,耳濡目染,一般像我这样的人,简单劈个篾,在编织过程中有模有样地学着用篾黄编上几道(算是废物利用),也是手到擒来了,不过一般编织出来的“作品”,都是松松垮垮,歪七扭八的。当然,如果赶上师傅高兴,指点你两下,告诉你怎么压紧,那会提高很快。编织竹篮的时候,跟织网类似,都是起头收尾难,中间相对简单——在斜桥镇的竹编专业户家中,劈篾青和二黄,已经换成了简单的机械设备,户主听我讲得头头似道,彷佛也是个中之人,一高兴,给我展示了用篾刀手工劈篾青和二黄的技艺,以显示手艺并没有丢,他告诉我,自己能劈出6片来。当然这要很高的手艺才能做到。
不过,我们东村里篾匠祖父的二儿子(观山楼主的父亲)读书后在外面工作,没有学这门手艺,观山楼主及其哥都没有学祖父的手艺,要说编个篮子什么的,他们兄弟绝对不会比我强。而篾匠伯父的后人,也没有学做篾匠的。改革开放之后,塑料制品很快就占领了大江南北的城市乡村,最好的篾匠师傅最佳的造型设计的竹器,也在与塑料制品争夺市场的过程彻底败北了,连像样的抵抗都没有形成。而故乡的竹园,不知是化工厂还是什么,刚竹园永久消失了,燕竹园也大批消失(最近又可栽种了),只有淡竹园,一直顽强地在故乡的土地上矗立着。不过,前不久回故乡探亲,父亲说,今年的淡竹竟然没有发笋,奇怪得很。
不过,就像我跟晨明说的,我相信,竹编生活用具会有部分收获山河的一天。随着城乡生活水平和审美意识的提高,精美的竹编生活器具一定会以新的方式走进我们的生活,并逐渐部分夺回被塑料制品占领的生活空间。我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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