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李显峰 宋建华
今年四月份,带他长大的奶奶因胃癌离世。“奶奶完了,家里就我和爷爷两个人。”他语调平静,仿佛不懂得什么是悲伤。
一次,有人一次也没见过。
大部分时候,电话和信成为传递情感的方式。
,孩子们会时常把这个事情惦记在心头。每当奶奶电话铃声响起,丁宇都会心头一紧,“会不会是爸爸打来的?”
有时候想父亲了,他会打开那个平日里锁起来的房间。发黄的白布罩着沙发,被子叠成了方块,整齐的房间在等人回来。丁宇小心拉开床头柜的屉子,里面有爸爸用过的台灯,写回家的信,“看到爸爸的字,就像看到了他”。
“爸爸你好不好?我好着呢。”这句话被刘玲用土话说了无数次,但她从来不会感到腻。最近奶奶的手机丢了,她愁坏了,去问手机的价格,“要好几百”。
王文接到电话,妈妈的第一句话是:“宝贝,妈妈想你了。”她随身挂着一个小熊,那是母亲节的时候,她买给妈妈的礼物。父母双双入狱以后,两周内她都持续做了同一个梦:自己和爸爸妈妈在公园里玩捉迷藏,出来以后再也寻找不见。
十几年前,彭立生和这些孩子一样,期待父亲的电话,把寄来的信翻成连接不起来的纸片。多年过去了,他对父亲的印象停留在电影《给爸爸的信》上,那是父子俩看过的第一部电影,也是最后一部。此后,每次看到主演李连杰,彭立生就会想起父亲。
知道孩子渴望这个东西,彭立生决定去各个部门跑动协调,带孩子集体去看一次父亲。今年6月20日,事情终于有了着落,他给父亲们准备了孩子精心排演的曲目。
玻璃消失后,丁宇坐在了爸爸的大腿上,“心跳加快了,暖暖的。”他仿佛是第一次感受到父亲。
“房间里,没有一个人是不落泪的。”临走的时候,一个奶奶把儿子全身上下都摸了一遍。
安排探监帮教活动后,协会又组织了“斋月慰问”,实现孩子们的“新年微心愿”:一个篮球,几本书籍......今年暑期,彭立生组织了一趟“北京之旅”,带孩子去看外面的世界。
在所有项目中,彭立生将“禁毒教育”与“儿童心理辅导”作为核心。涉毒家庭里的孩童,多由单亲或隔辈亲属抚养长大,他们易形成自卑自闭,孤僻抑郁的性格。
在今年两期“儿童心灵成长营”活动中,心理老师对孩子们进行心理疏导,鼓励他们说出自己的故事,打开心结。
活动之前,李青把那个爱去商店买小零食、和小伙伴一起吃一起玩的活泼女孩关了起来,不相信任何人,经常一个人躲在家里。
她觉得身体里活着两个自己:在家里做“隐形人”,在外面做“铁人”。
学校里,同学骂她爸爸妈妈是贩毒的,她拿起墨水瓶子泼了对方一脸。有时周末,李青也会约架,骂女同学“贱婊子”,得了“李能打、李能骂”的绰号。“要么就不打,要么就狠狠地打“,学校里没人敢惹她。
11岁的年龄,她说自己能看懂《红楼梦》,最喜欢林黛玉。“和我一样,寄住在外奶奶家,遇事不往外说,一个人憋在心里。”三年,李青会把心里话写下来,十几个本子累成了厚厚的一沓。
程斌只有在母亲的坟头才会放声哭。每个星期五,他要去妈妈的坟头哭一场,袒露最真实的自己。
奶奶平日里劝导他,走出阴影,他耳朵淡,不爱听,闷着气往牛棚后的草墩里一坐,待到夜里十二点,叫谁也找不着。
次日出门上学,认识的邻里都告诉他,“你奶奶找你呢。”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到第五个人说的时候,眼泪再也绷不住了。
到学校,程斌也是一个人,别的同学说说笑笑,他也羡慕,但怎么也融入不了。
现在,程斌已经好了不少。他把彭立生当哥哥看,参加了三月份第一次心理辅导课,暑假又跟着协会去了北京。
他不想继续活在过去、活在悲伤里,把一门心思放在了学习上,希望将来离开下马关,到北京一样大的城市去。
平日里,这些孩子讨厌上下学,别的同学有父母接送;讨厌老师布置关于父母的命题作文,自己只能去作文书上抄一段,再对着他们的照片瞎编;讨厌开家长会的时候,到场的只能是爷爷奶奶或者舅舅小姨。
和别的孩子不同,他们必须过早地成熟。
曾欣第一次学做饭,是四岁的时候。学了好几年,调料还是摸不准,有时候放了好几勺盐和辣子,炒得半生的土豆又咸又辣,在嘴里嚼了又吐出来。
父亲被判十五年,母亲长时间在外打工,离开的时候没留下钱。她带着比自己小三岁的弟弟在家,做的东西不能吃,就去小商店里赊方便面。1.5块一包,一天吃两次或一次,“每一种口味都吃过,最喜欢香辣的”。算下来,吃过的方便面不下200袋。
曾欣今年长成12岁,变成了一个做饭小能手。“炒菜的时候油要先热一会,做辣子需要把味精、芝麻撒上。”10块钱买一大袋土豆后,炒土豆、拌土豆成了家常菜,但她最拿手的是蛋炒饭,“又简单又好吃”。
刘玲也会经常做土豆,左手把着土豆的时候,刀片停在中间切下不去,就用双手压一压,有时候土豆会从刀口旁滑走,她只能把土豆丝切成小指一样粗。
除了做饭,洗锅、扫房子、打草喂羊都是她的活,刺篷草经常会扎在手背上,渗出血后,落满红色小点,“很痒,一抓就烂”。
最让她煎熬的是去别的同学家里写作业,老师布置的任务都在微信群里。同学的妹妹问她为什么不在自己家写,她恨不能立马逃走,但到了下次,还是会硬着头皮去。家里没有智能手机,没有微信、没有QQ,她在一个脱轨的世界里。
10月2日早晨,来协会之前,刘玲吃了辣子馍馍。中午开饭的时候,她放开了肚子,“好久没吃上这么好的了,有肉、有菜、有汤。”
下午,心理老师组织“穿越火线”的游戏,让孩子彼此信任、相互团结。刘玲玩得很欢,找回了丢失很久的笑容。
每个孩子都坚信自己的父亲是好人,他们痛恨毒品。
一个孩子说:“恨,恨死毒品了。”
王文每次上街,看到防毒禁毒的宣传牌,有种掉在河里被水死死围住的感觉,呼吸被堵住了。她低下头,让眼睛只盯着路面。
江武觉得毒品悔了自己的一生。父亲吸毒,母亲在两岁时离开了自己。
他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在戒毒所里进进出出,数不清次数。
父亲犯瘾的时候,躺在床上眼泪、鼻涕哗哗流,,吐个没停,睡觉也不安稳。他觉得自己一下子被丢在黑黑的小屋子里,看着眼前的爸爸,大哭大喊。
10月2日晚上,心理老师为江武做了一次心理测试,让他画一个房子、人、树。,一道斑马线,一个红绿灯,把房子和人画在纸张边缘,小到不惹人注意。
14岁的江武觉得,在自己和父亲之间,有一条线和一盏红绿灯。父亲节的时候,老师布置的任务是给爸爸洗脚,江武想做,但心里害怕,靠近父亲到一定的距离,心里的红灯就会亮起,只能停在那条线以外。
走路的时候,江武习惯把头抬得很高,背挺得直直的,别人说有“大哥”的风范,他听了,心情会飘起来,“很happy”。他想在自己身上彻底摆脱父亲的影子,做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
对于父亲,江武有害怕,有讨厌,也有依赖和爱。每次父亲被带去戒毒所,他会守在那儿三天,不吃不喝,“害怕爸爸离开我,爸爸是好爸爸。”
有时候江武也会觉得自己很矛盾,两种感情在脑子里打架。他经常梦见自己像一只蜘蛛,,然后吓着醒来。
采访结束的时候,他告诉记者,自己像《失落的一角》里面的圆,缺了一角,去问小虫,去问大树,忍受冰雪,忍受日晒,寻找缺失的一角。但是永远不会有合适的角,去填补那个空缺。(文中涉毒“孤儿”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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