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无论如何解说五受阴,总一定得特别强调它们是‘无常、苦、变易之法’,而这无常、苦、变易法的体悟,便是知法见法的重大关键。在一篇较长的经文中,生动地将五受阴是无常、苦、变易法的确实形态,以色如聚沫、受如水泡、想如野马(海市蜃楼)、行如芭蕉、识如幻术的譬喻作了具体描述。
虽然聚沫、水泡、野马、芭蕉、幻术这五种事物的性质,同样都是无所有、无牢、无实、无有坚固;但它们却也各自俱备不同的特殊形态,恰如五受阴各俱不同的性能。因此这五种譬喻,能够很传神地引导人们透视五受阴的实相:
譬如恒河大水暴起,随流聚沫,明目士夫谛观分别。谛观分别时:无所有、无牢、无实、无有坚固。所以者何?彼聚沫中无坚实故。如是诸所有色,若过去、若未来、若现在,若内、若外,若粗、若细,若好、若丑,若远、若近,比丘!谛观思惟分别。谛观思惟分别时:无所有、无牢、无实、无有坚固,如病、如痈、如刺、如杀,无常、苦、空、非我。所以者何?色无坚实故。【契经 五阴诵】
聚沫总是整团、整团地聚结在一起。在水力的冲激下,整团聚沫之中不断有新的泡沫生起,也一直有旧的泡沫破灭,细察聚沫的结构,一直都不断地在汰换中,没有哪个单一的泡沫是实质的主体;但整体看来,它们总是维持着同样的形态,漂荡在水涡之中。不但乍看之下会误以为那是个实体,甚至还能将它们捧在手中,体会到它们的质感。但每个稍俱常识的人都会知道,聚沫只是借水力冲激而暂存的现象。
色受阴就如同聚沫。在食物的维持下,身体中的各种细胞不断地新陈代谢,神经元中的电位不断转换,总观整个身体结构,全都不断地处于代谢的状况,虽然总是有个色身在发挥着各种功能,却没有不被替换、不愁坏损的实质主体;这个能吃、能睡、能活动的身体,不但总令人误以为是个实体,甚至还能主动对外显示自身的存在。但若深入地观察就能发现,身体只是凭着各种养分不断供应才能维持的有机体,其中找不到独立于一切条件之外的主宰者。
色受阴这种无所有、无牢、无实、无有坚固的性质,业已证明身体的无我性。
不同于聚沫的是,没有任何事物会令聚沫引起痛苦,但身体会!它怕冷、怕热、怕饥、怕渴、怕病、怕痛、各种状况都可能伤害到身体。虽然有些情况能令身体感到舒适,例如坐在舒服的沙发上,但也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不出数小时身体又会别扭地发出不安的讯息,造成痛苦的不是沙发而是无常的身体。这就是色身无常即苦的道理!
并非外在的事物迫使身体承受无常与苦,而是身体的存在本身就是无常、苦!身体不断地驱向老死,并且不能安于任何不变的状况,例如只呼不吸、只醒不睡,一旦固定下来就会痛苦;但身体又有渴求安定、平静的需求,不断地活动、变换状态令身体疲惫、衰弱直到老病。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实,只要有身体存在,痛苦便无有休止。于是将这类似聚沫的身体现象,作了既恰当又实际的形容:如病、如痈、如刺、如杀,无常、苦、空、非我。
诸比丘!譬如大雨水泡,一起一灭,明目士夫谛观思惟。谛观思惟分别时:无所有、无牢、无实、无有坚固。所以者何?以彼水泡无坚实故。如是比丘!诸所有受,若过去、若未来、若现在,若内、若外,若粗、若细,若好、若丑,若远、若近,比丘!谛观思惟分别。谛观思惟分别时:无所有、无牢、无实、无有坚固,如病、如痈、如刺、如杀,无常、苦、空、非我。所以者何?以受无坚实故。【契经 五阴诵】
水泡不同于聚沫,水泡是由雨水打在水面上所激起的,一起一灭,其间存留的时间相当短暂,它们此灭彼起,互不关连,不会聚集在一块。
众生的感受便如水泡,当感官接收到讯息,这些讯息所代表的意义,触动精神作用而生出感受,如同雨水触动水面使水泡生起,例如:正陶醉在长辈的赞赏声中,马上又因同侪的讥讽而勃然大怒。感受一起一灭,比起色身的存在,相形之下显得非常短促。前者陶醉的情绪不会与后者的勃然大怒的情绪聚合在一起,它们此灭彼起,不相统属。感受待条件而生成,而且维持的时间相当短暂,清楚地显示着它的无常与无我。
感受也有不同于水泡之处,水泡不会引起痛苦,但感受会!感受不能保留、不能指定也不能避免:被长辈赞赏的喜悦不能保留终身、不能保留几年、几月、几天甚至短短几小时,乐受终要灭去;而苦受总是出乎意料地出现,同侪的讥嘲不请自来,既然来了,也无法不起苦受、无法只选择乐而排拒苦;就算杜绝了所有受刺激的机会,整日闭门不出,仍避不开感受,很快就发觉仅仅只是无聊便已令人难以忍受。
痛苦来自感受本身,不能怨怼外来的刺激。只因有感受的能力,才会受到刺激;只要仍会感受,痛苦便如影随形。因此将这犹如水泡的感受现象比喻为:如病、如痈、如刺、如杀,无常、苦、空、非我。
诸比丘!譬如春末夏初,无云无雨,日盛中时,野马流动,明目士夫谛观思惟。谛观思惟分别时:无所有、无牢、无实、无有坚固。所以者何?以彼野马无坚实故。如是比丘!诸所有想,若过去、若未来、若现在,若内、若外,若粗、若细,若好、若丑,若远、若近,比丘!谛观思惟分别。谛观思惟分别时:无所有、无牢、无实、无有坚固,如病、如痈、如刺、如杀,无常、苦、空、非我。所以者何?以想无坚实故。【契经 五阴诵】
野马又称阳焰、鹿渴,也就是所谓的海市蜃楼,它是在干燥、广阔处,因烈日暴晒而产生的幻影,最常见的例子是远处地面有一滩水,常诱得口渴的野马、鹿拼命奔驰,但奔至近处却什么都没有。
想受阴便如野马,它们以色、声、香、味、触、法各种方式浮现,肩负着回忆过去、拼凑消息、想像未来的职责。许多令人熟悉的经验如恐惧、欣慰、忧虑、振奋、沮丧、羞愧等,往往只是由于想起了某些情景,想受阴大有令人心竞神驰的魅力。
可是不论它们如何逼真、如何使人感到身历其境,终究不过是幻影,无有真实。例如遇上了不愉快的事,旁人常会劝慰:‘别老望坏处想,换个想法也就觉得满好的。’如果想受阴真实不虚,还能让人‘换个想法’?再教人刻骨铭心的心境,只需轻盈不落痕迹地一转念,一切立刻都滑稽异常地消失无踪,这种深具讽刺性的戏剧效果,正是想受阴的拿手好戏。
然而却没有人真能认清想受阴的虚妄面目,人们沉浸在想受阴虚拟的世界中,任由它左右着自己的行为、感受及思虑,陷于莫名的喜怒哀乐、忧悲恼苦难以自拔。
阳焰是旷野中的幻影,而想受阴是脑海中的幻影;阳焰驱役野马、渴鹿,想受阴则煎熬众生自己的身心。因此,同样给予它实至名归的形容:如病、如痈、如刺、如杀,无常、苦、空、非我。
诸比丘!譬如明目士夫求坚固材,执持利斧,入于山林,见大芭蕉树,臃直长大,即伐其根,斩截其峰,叶叶次剥,都无坚实,明目士夫谛观思惟。谛观思惟分别时:无所有、无牢、无实、无有坚固。所以者何?以彼芭蕉无坚实故。如是比丘!诸所有行,若过去、若未来、若现在,若内、若外,若粗、若细,若好、若丑,若远、若近,比丘!谛观思惟分别。谛观思惟分别时:无所有、无牢、无实、无有坚固,如病、如痈、如刺、如杀,无常、苦、空、非我。所以者何?以彼诸行无坚实故。【契经 五阴诵】
芭蕉是一种草本植物,它那粗壮挺直的‘树干’,事实上是由整束的叶梗所组成,因此虽然看似栋梁之材,却不含任何实质木料。没有经验的伐木工人,惑于芭蕉树雄伟的外貌,欢欣鼓舞地砍倒芭蕉,去掉根、叶,剥开柔软的树皮,企图获取其间的木心作为建材。但是剥开一层又有一层,直剥至最里层,始终寻不到一丝木料。
行受阴便如芭蕉树,人们总是对自己的思想、行为深具信心,相当认真地为自己的生命活动作种种规划:小从饮食、衣着的挑拣,大至为未来前途的布局。人们分分秒秒、岁岁年年,意气风发地筹量、计划、进行,似乎不能这般随心所欲地为所欲为,必然构成了极大的不幸,生命的意义就此荡然无存。然而,正如卧病在床的老者,回顾一生追求幸福理想,终究不过一场黄梁梦。这岂不正如芭蕉?堂皇富丽的形象之内并未包藏具有实质价值的内涵。
樵夫可以从经验中获取教训,往后再不从芭蕉树中求取木材。但迷信于自己行为能力的众生呢!何时才能明白行受阴仅是无所有、无牢、无实、无有坚固的现象?通常提到这一点时,世人总是不经深思地迳自解读成:‘如果什么都不想、都不作,不就成了废物!’然这也正是佛法超越世间之处。
首先必须明白,生命一切的活动,大体而言只有一个目的:持之以恒地追求幸福快乐并满足自我的价值。但人们没有体悟到行受阴本身如病、如痈、如刺、如杀,无常、苦、空、非我的性质。以无常、苦、非我的基础,想建立常恒、快乐、自我的成果,岂非庸人自扰?
有两则神话能将人们这种渴望以思想、行为构筑不朽自我的徒劳与悲哀,表达得淋漓尽致:一是中国神话中伐桂的吴刚;一是希腊神话中推滚巨石上山巅的薛西弗斯。吴刚必须砍倒一棵斧头一抽离树身斧伤立即愈合的粗大桂树;薛西弗斯必须将巨石留在山巅上否则就得重新由山下往上推。在没有完成既定目标前,他们得一直继续工作下去,永不止息,这令他们永无止尽地承受着如病、如痈、如刺、如杀的痛苦。在无所有、无牢、无实、无有坚固的生命现实中,众生妄想要仗势行为能力追求到人生的福祉与自我的满足,恰与这两位悲剧人物如出一辙,永无达成使命之时、永无止息之时,也永远逃不开承受如病、如痈、如刺、如杀这百般痛苦的命运。
诸比丘!譬如幻师、若幻师弟子,于四衢道头,幻作象兵、马兵、车兵、步兵,有智明目士夫谛观思惟。谛观思惟分别时:无所有、无牢、无实、无有坚固。所以者何?以彼幻无坚实故。如是比丘!诸所有识,若过去、若未来、若现在,若内、若外,若粗、若细,若好、若丑,若远、若近,比丘!谛观思惟分别。谛观思惟分别时:无所有、无牢、无实、无有坚固,如病、如痈、如刺、如杀,无常、苦、空、非我。所以者何?以识无坚实故。【契经 五阴诵】
所谓幻术,便是今人熟悉的变魔术。从前的幻师在街头变出军队威武的幻象,现代的魔术师则时兴在台上使人飘浮,或将人锯成两段。不论幻术或魔术,头脑清楚的人都知道那只是一种巧妙的障眼法,绝非事实。
识受阴便是每个人、每个众生都与生俱来的,如幻师一般的认识能力。但所认识的内容一如幻术,也是无所有、无牢、无实、无有坚固:在父母眼中,总是自己的孩子最可爱;起诤执时,错总在对方;到了陌生的地方,觉得处处充满‘异’国情调。在讯息的限制下,人们只能拼凑些主观的、不真实的认知。
且不论这些只需换个立场、角度就会截然不同的主观认知,即使是一般客观的知识,从识受阴自身立场来看,也是同样的无所有、无牢、无实、无有坚固。例如:三角型的面积等于底乘高除以二;水往低处流;地球是圆的。这些‘颠扑不破的真理’,并不能证明识受阴也同样颠扑不破,因为识受阴本身没有同那些定律一起永恒不变:实验室中的科学家,很可能忽然发现肚子饿了,于是识受阴忙着辨别午餐的最佳解决之道,科学知识刹时被抛到九霄云外。
识受阴受条件操控且又瞬息万变的事实一直被忽略,人们顽固地确信自己的识受阴所编造的认知,以致随时随地都会发生因坚持己见引起的纷扰,不论是孩子们的拌嘴争吵、不同宗教的竞争仇视、国与国间的武力战争,无非起因于彼此间识受阴所罗织的认识起了。
人们能看出幻术、魔术是障眼法,无有真实,却看不出自己的认识作用也是障眼法、无有真实。倘若误以幻术为真,尚且不会造成重大损失,但误以识为真实,则使得世间多事、苦难不断。给人们一个震聋发瞆的忠告,让人们重新审视自己的识受阴,揭发它如病、如痈、如刺、如杀,无常、苦、空、非我的真相。
这聚沫、水泡、野马、芭蕉、幻术五种譬喻,应该能令人深刻体会到五受阴‘无常、苦是变易法’的真相。但经中还有一个令不厌其详、再再叮咛的重点:谛观思惟分别!
佛法不能仅当作一门学问般摆在案头,像是计算数学或推论化石年代般,用一种兴趣、专注却事不关己的态度作研究,这种方式只能使研究者累积更多世间知见,对于生命苦难的解脱完全没有丝毫帮助。
若希望能如多闻圣弟子般,从佛法中获得真实利益,就必须诚恳地以自己的生命作为剖析的对象,认真地对自己进行检视。是以,当读至说:‘当观诸所有色若过去、若未来、若现在,若内、若外,若粗、若细,若好、若丑,若远、若近,比丘!谛观思惟分别。’之时,就得实实在在地观察思惟自己的色身,是否它的过去、未来、现在,内、外,粗、细,好、丑,远、近,的确都是无所有、无牢、无实、无有坚固?是否的确都是如病、如痈、如刺、如杀,无常、苦、空、非我?色身的检视之后,依序检视自己的受、想、行、识四种功能,直到能以自身的体验证实经文为止。
佛法不是宗教,虔诚的信仰无助智慧觉观;佛法不是学问,逻辑的推论犹如歧路亡羊。佛法的目的,只是很单纯地帮助人们透视自己生命的真相,再指引一条使人们对自己的生命有所交代的途迳。当审视过自己的生命现象之后,发觉佛法果然是正确的,那么就承认它、接受它的指导;若认为它不切实际、无所助益,那么大可直接否认它、拒绝它的理论。从不因他人不接受正法而感到沮丧,但相当谨慎地照顾每一个弟子,不使他们对佛法有所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