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 一轮明月挂故乡

时令到了中秋，秋意似乎就浓了一些。刚入秋那会儿，南国的气候还很燥热，路旁的植物依旧一副深绿色的模样，秋的姿态全然未见。转眼间，中秋便到来了，来得那般不经意，甚至出乎了我们的意料。早晨刚起床的时候，就能觉察到天有了凉意，窗台前的植物叶子染上了一丝浅浅的黄色，仿佛一块小巧的亮斑粘在叶子的边缘。植物叶子在秋风中左右微晃，好像一群调皮好动的孩子。

到了夜里，秋的意味就愈浓了。夜幕降临时，雾就渐渐形成了，它们横卧在草丛上，或者倒挂于树梢处。空气里生出了几分潮湿味，飘浮在你鼻翼周围。中秋之夜，我待在屋子里，不觉心生烦闷，便推门而去，孤身一人来到院子里散步。

院子里光线略显黯淡，周遭的一切被黑暗包裹着，有各种不知名的虫子高低起伏地叫个不停。抬头望向天空，此时月色黯淡，月亮躲在树梢背后，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我沿着小径往前走，草丛里的雾水濡湿了我的脚丫。不一会儿，月亮陡然从树梢背后跑了出来，先是有一层淡淡的光影投射到地上。月亮慢慢往上移动，升到了高空，天地间顿时明亮了起来，月光静静流淌，万物一片清辉。

我感受着月光流过我的身体时的舒适。月光的温柔与舒适，使我回想起故乡的月亮。这个时候，关于故乡的种种往事，关于中秋的童年记忆，就变得鲜活起来，在我脑子里上下跳跃。我总是觉得，故乡那里的月亮一定更大更圆。

祖父每年中秋总会带我到镇上买月饼。那时我家在广西北流南部的一个村子里，乡村公交还没出现，交通十分落后。因此，祖父和我到镇上买月饼，靠的就是步行。镇子离我家并不远，约莫三公里的路程，步行需要差不多一个小时。中秋节那天，我们吃了午饭后，祖父便拉上我出门。走出村庄，映入我们眼帘的是一条望不到尽头的二级公路。那条公路两旁种着高大的桉树，零星分布着破旧的泥砖屋，向着远方无限延伸。祖父腿脚不够灵活，走路不快，我时常走在他的前面，每走一段时间，我就坐在路边等祖父。

祖父每次买月饼都不多，总是买两袋五仁月饼，他喜欢跟商贩讨价还价，生怕自己吃亏了似的。把月饼拿回家以后，祖父不会一下子全给我，经常都是先给我一小块吃，隔天再分给我一块。那时候我总是怀着期待的心情，想着祖父哪天又拿出一块月饼给我。

中秋节那天夜里，等月亮挂在高空，我们就在院子里祭月。在北流南部地区，人们通常将祭月称之为“拜月亮姑”，这是当地沿袭多年的叫法，当晚每家每户都会祭月。故乡中秋祭月的仪式并不繁琐。，摆上月饼、雪梨等供品，点上几支细香，便静候月亮出来。那时我就会搬上木凳，坐在院子里，盯着天空看。

刚开始时，月亮还隐藏在云层后，不见踪影。等云层渐渐散去，月亮的轮廓就逐渐显现了。先是露出半张脸，接着那张脸开始变大，不消几分钟，浑圆的月亮就挂在故乡的高空中了。月亮往人间洒下满地清辉，月光分布均匀，流淌在每个角落里。这时我们的祭月仪式才真正开始。我们朝月亮的方向拜三下，祖母嘴里喃喃自语，说上一些祝愿的好话，话说完毕后，祖母还双膝跪地，虔诚地给月亮磕一个头，神情肃穆，好像在进行一项神秘的仪式。

我至今仍忘不了有一年中秋发生的趣事。那时我还在读小学，学校离我家约莫一公里远，每天早上，我和姐姐一起走路上学。我记得，那天是中秋节后的第二天，我睡得迷迷糊糊的，祖母叫我起床去上学。那时我房间里面没有钟，因此无法得知当时是几点。祖母说，外面的天很亮了，上学的时间到了。我和姐姐简简单单吃过早餐，就去上学了。

外面的天确实很亮，还有月光洒在地上，给人一种晶莹通透的感觉。一路上，月亮高悬在天空，跟着我们移动，对我们穷追不舍，仿佛在逗着我们玩。去到学校我们才发现，教室里漆黑一片，只有几缕月光透过窗玻璃倾泄在地面上。诺大的校园里，除了我和姐姐，再也没其他人。那时我们猛然醒悟过来，我们来早了，而且早得离谱，我们在教室待了很久，天才真正蒙蒙亮起来。

往事源源不断地涌现出来，使我的思绪变得有些混乱。我从回忆中挣脱出来，抬头望了一眼天空，月亮依然孤独地悬挂在天空一角。这些年来，我不断外出求学，离故乡的距离越来越远，在故乡过中秋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故乡的中秋，不经意间淡出了我的视线，渐渐离我而去，变得陌生了。它逐渐成了一种象征之物，存活在我的记忆里。但这一种记忆，任时间流逝仍保持清晰，无法被我自行篡改。它沾上了年月的烟尘味，也有了醉人的温暖，它质感轻盈，却具备生命的重量。

每当中秋临近，祖父与故乡的形象便会重新浮现在我眼前。但下一个瞬间，我立即意识到，祖父已经离去十年了。有的时候，我会恍惚觉得，其实祖父并没有离开，他只是隐藏在月亮的背面。许多个中秋的夜晚，当我打量着头顶的一轮明月时，我似乎总会看见，祖父的身影从月亮表面一闪而过。我开始重新回想起故乡的月，开始审视我与故乡的微妙关系。我试图将故乡拉得更近，消除因距离而产生的隔阂感。故乡不应只是一个词汇，更不应只存活在童年记忆之中，相反，它值得被我们触碰，成为我们获取精神动力的来源。

今晚月色很美。夜已经深了，但院子里的月光分毫未减，清冷而悠远。秋愈加深了，凉意从四周袭来，头顶的明月却是岿然不动，仿佛不知人间冷暖。我踮起脚尖，手往前伸得更高，再跳一下，我就可以触摸到月亮里的故乡。此时此刻，天地间月光清朗，想必遥远的故乡那边也一定是：

一轮明月挂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