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过许多关于死亡的文字,但,惟有这句“死亡是一种旅行,我不回来,是因为那里的风景太美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句话的作者叫刘志红,是我县一中的一位语文老师,也是我的一个好朋友。
说是好朋友,可我们之间的交往并不多,了解她,多数是通过她的文字。知道她和我是昌师的校友,记忆中都深藏着对昌师果园的眷恋和痴爱。知道她少时的岁月很苦很难,而她偏偏吃苦耐劳懂事谦和,像极部分的我。她的文字质朴真实,从生命的脆弱柔软中探寻爱的温情和力量,这样的审美也吻合与我。她体验过失去亲人的苦痛,因此会手捧我的散文集掩卷轻泣,我相信在那一刻我们虽身处异地却紧紧相拥。她人如其文,朴实,一说一笑,不说不笑时总是面带拘谨,我喜欢这种内敛性格的人。
如果我对她的知道仅仅限于上述一些,有多好。可偏偏几年前,一个关于她的不好的消息传来,她患了乳腺癌。我们的QQ聊天不少,却从没谈过这个话题。她依旧爱笑拘谨,可自此闲暇生活中却多了一项——旅游。目睹着她空间里的照片与文字,我想,这个经历过苦日子的节俭女人,倘若不是这病,一定不会对自己来上这么一个大手笔。她肯定和我一样,把乘飞机、买门票、坐卧铺、住旅馆的钱花在家里的过日子上,自己充当着那个吐丝结茧的蚕,随着时光的流逝身体日益老态干瘪,而家里的日子却越来越夯实富足。一年又一年过去,她的旅行文字和照片越来越多,照片里她穿着休闲的运动服,表情依旧是微笑拘谨,和跟我见面时一样。她的文字一篇篇通过QQ传来。越发干净、纯美。那真实的心跳,那激动的心跳,那发自内心的呼唤和慨叹,使我想一口气读完全篇,却又一次次情不自禁地停下来冥想,想她坐在火车上的表情,想她在旅馆休息时的疲惫,想她驻足在黄河这个母亲河时的复杂而深情的目光。很明显,她的文字已经被她体内的血液所浸润,同时也被一个深刻的命题所高度洗礼,那浸润和洗礼的痕迹是那么明显,那么纯粹和湿润,我的目光甚至有时不自觉间对它们进行逃避。相比于她,我是懦弱的。她的生活多么勇敢,多么诗意,可谓禅意悠远。可那过程呢,那思想渐变、超越自我的过程呢。那从被茧丝包裹着的蚕到一只展翅翱翔的鸟儿蜕变的过程呢。那中间经过了古今中外多少哲学家的多少本泛着历史昏黄色彩的典籍读本。经过了多少条刀山火海相间的我无法设想也未曾走过的路。经过了多少个五指黑的夜晚、多少个怎么也叫不醒春天的寒冬。我无法想象。一次又一次,我依旧无法想象。
可我知道,那一次次的旅行,对于她来说的意义。对于她来说,这是一种探寻,一种倾诉,一种叩问,一种捕捉。我相信每一次旅行中的夜晚,她一定会夜不能寐,就着一片片美丽的景色,她的灵魂会飞向很远很远。因为灵魂的飞翔,她的生命也呈现出飞翔的美姿,因为这飞翔的美姿,她的生活充满了更多的诗意。所以,多次旅行之后的最近一篇文章,她安安静静踏踏实实地写了自己的病,写了自己对待死亡的看法:
“面对死亡,我将要走向的,不管是地狱还是天堂,肯定是一个我还没有去过的地方,我带着求知的欲望和探索的兴趣去走向它,何必悲伤?所以,我的亲人们,你们也不必悲伤,送我上路,就像送我去旅游,帮我提一提东西,把我送上火车,微笑着挥挥手,祝我一路顺风,然后期待着我早日回来。然而我终究不再回来,那么一定是那里的风景非常美,我不愿意回来,只在那里等你们前往。何况那里还有先我而去的亲人呢?”
这段话看完后是真真让我不平静了很久。却说不清原因,只是被一种悲剧美深深卷入其中,很长时间内,看天空是湿漉漉的,看冬天的大地是湿漉漉的,看卧室里的花朵、阳台上晾晒的衣服都是湿漉漉的,一切的一切,像被一种干净而透明的液体浸润过一样,散发着有些清寂的淡淡的清香,却挥之不去,永现如初。
这段文字让我对她真的放心了。看来,很多事情,她都看开了,也放下了,不然她绝对不会安静从容的写出这般诗意而哲学的文字。所以我相信,那一次次的旅行,与其说她的身体在旅行,不如说她的思想在旅行,与其说她的视野在开阔,不如说她的精神在沉淀。她虽然没有一鸣惊人的文字证明自己是哲学家,但是,她却用自己平静的内心、沉稳的思想证明了这点。我佩服她。胜过佩服那些写出哲学深度文字的名人。
死亡,是哲学研究的根本问题。周国平说,对于是否存在灵魂,人们无法证明其有,也无法证明其无,那不妨相信其有,因为这样,就能给人一个积极面对生活、面对死亡的理由。也是,既然人类的终极背景是灰暗悲观的,我们不妨主观地为自己的生活加上一些靓丽的色彩,相信即便一个人的物质生命结束,那精神的灵魂却依旧是生动鲜活的,它们不会因呼吸的不在而消失,而是会依旧守着她的主人生前眷恋的美景,永恒地延续着那些与爱相关的体验与思索,平静地以天空为纸、以翱翔的鸟儿的翅膀为笔,创作出一首又一首唯美的诗篇。
对死亡的最初意识,是在我八九岁的时候,记得当时和三姨家的表姐在一起。是下午三点左右。不知是一个怎样的契机,年幼的我就突然被死亡这个字眼刺激了,然后感觉透过玻璃的阳光突然间阴森诡秘起来,自己陷入一个无底的黑洞里,一双无形的手扼住我的喉咙。我失声痛哭起来,惹得上高中的表姐莫名其妙加束手无措,只记得她反复给我说这样一句话:连那么伟大的人物都死,何况咱们这样的小人物呢。后来不知为啥把这件事就忘记得干干净净了,只感觉天空依旧蔚蓝河水依旧清澈柳笛依旧脆亮。就这么样过了几十年,期间也亲历过关于死亡的事,读过很多解读死亡的文章,可从没有像第一次那样真实、那样近距离地感觉到过它,没有那样丰富而饱满地想象过它,它也再没有发散出太多阴森诡秘而又质感的线体,侵入过我眼前的生活。按说,一个人只有经历过生活的打磨才懂得生命中真正的眷恋与不舍,才越发领会到死亡的残酷剥夺,那个八九岁的我除了不给糖急的哭、买个花袄乐上一周之外,还懂得什么呢?可为啥那一年那一天的那一刻,对死亡生发了那么深刻而质感的体悟?而且是几十年来唯一一次那样的体悟?
亲历了父亲的死亡之后,感觉其实死亡并不可怕。以前的我,最是怕坟冢。小时候每次从坟地旁过,总是闭着眼牵着妈妈的手,直到身影在坟地旁消失很远,才小心翼翼睁开眼睛,可依旧不放心,偷偷转过身对那在身后远远的坟地望上一眼,却依旧不放心,咬着牙狠命地往前跑上一大段路,直到累的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了,才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大穿着粗气,仿佛终于卸掉了摆脱了什么似的。可接下来的路上,还是有一些五颜六色的纸花圈、一个个长着小花小草的土坟顶依稀在眼前浮现,咋闭眼也无法消失。然后我就开始沉默下来,那是作为少年与沉默内涵最接近的一种姿势。后来,大姨妈、二舅相继因病去世,感觉到与死亡不再是狭路不可相逢的敌人。再后来,经历了父亲的离去,好多次,竟然萌发出与死亡和解的态度。
那天,父亲静静地躺在过堂屋靠近北门的地方。比我小时候暑假乘凉时的地方稍稍偏北。那时父亲的脸是平静的,因为平静,没有了长达十多年的疾病的侵扰,父亲的脸上现出了原本的俊俏。一张瓜子脸,两道走向好看的浓眉,生生还原了相镜里父亲的年轻时刻。十多年来无法伸直的腿伸直了,显出了父亲原本修长的身体。一身利整却不奢华的衣服,深深地迎合着父亲生前的愿望,那淡青色的缀满小圆圈的中式衣服,和父亲那张俊俏的脸很相配。父亲就这样走了,虽然是永别,但这样的表情这样的状态却让我的心里有了些许安慰,因为它至少还原了我以前的部分梦想——父亲那无病痛侵扰的平静的脸。
父亲安葬在村西的那片坟地里。自父亲安息于此之后,我再不怕坟地。相反,每次烧纸时来这,总感觉到一种久违的亲近。这是一个离活着的父亲最近的地方。父亲的味道在这片坟地中弥漫着,我说不清楚,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味道从坟顶上、渠沟中那一片片绿的、黄的草丛中漫出,那么温暖和熟悉。偶尔,从一枚宽大的玉米叶片,一株健硕的草科茎部,会发散出父亲的眼神,碎片状的,零零散散,从各个不同的方向,这些都是父亲从另一个世界向我发出的信号,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唯有我能接收到这样的信号。活着的我和逝去的父亲,无论怎样相隔,我们都是彼此心中的那个永恒的唯一。因为父亲,我与这片坟冢附近的小路、田地熟悉与亲近了起来。现在的父亲,与另一种方式与这片他生前眷恋的土地融合在一起,依存在一起,我远在外地的日子,那些白雪皑皑的日子,那些秋风萧瑟的日子,这里的玉米苗、野花野草、水渠小路会带我陪伴着他,照顾着他,使他不再孤单寂寞。
周国平说,与其让死亡在任何一个角落等着我们,不如我们做好在任何一个角落与它相见的准备。此话乍听有些发怵。其实不然,安好的生活中,偶尔想想死亡这个深刻命题,真的会给我们匆忙的现实生活增加很多安全出口。思索死亡,是为了更积极更有意义的活着。很多时候,当我们觉得生活的道路太难太累,生命的呼吸气若悬丝时,我们不妨想想人生的终极背景,通过死亡的命题将我们目前的生活拉远,放在人生的大意义上去看待眼前的困难,很多时候,就会发现,那踌躇较劲的自己是多么可笑,多么可怜。此时,从你的身后会巧妙地伸出第三只手,拉着你的身体,呵护地让你躲过身边的泥潭。然后会拍拍你的肩膀对你说:“亲爱的自己,记得爱惜唯一的自己哦。”
积极地思索死亡的话题,注定会让人走向深刻。诗意地想象最终的别离,注定会增加人生的美丽,恩,“死亡是一种旅行,我不回来,是因为那里的风景太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