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陆
但见苍云飘溢,远峰雪擎。
断枝遗立,枯叶铺萦。
一带素而斜挂,孤台孑而林荆。
女遁迹而无踪,琴幽怨而犹鸣。
余遍寻而无果,遂怅然而返程。
——《雪云赋》
离开望鱼古镇,恰巧就坐了来时的车,只不过,车上的人比来时少了不少。
再次推开车窗,周公山巍峨雄壮,一路往后退去。周公河水流潺潺,那是她的家。
我回头,再也看不见望鱼古镇,再也望不见她,一抹轻黛,那是山林间无数的竹林,那是否是她的霓裳。
她姓刘,单名一个雅字。
拾柒
忽素丝疾住,迷雾顿生,
飞鸟茕翅,野兽窜行,
巨树根拔,锐石袭迎。
余惊恐而错步,聊伏地而战兢。
片刻云住雨收,雷去风停,
方睹视四下,而异而惊。
——《雪云赋》
望鱼的雾尚未散去,路上绝无一人,我别过杨家客栈老板,背着背包独自向海子山行去。那里有一切的谜底。那里有关于望鱼的答案、有关于我的谜底。不如说,那里有她在呼唤我。
沿着通往瓦屋山的水泥路,行有不到一公里,一个不起眼的岔路口,将路分向了远山。微当地人指引,外人绝不知道。
路边的餐厅坐满了人,近看方知是当地人结婚,村人赶早来喝喜酒。望鱼的风俗奇怪如斯。
晨间的雾气甚浓,但亦不可比水域,寂静的机耕道盘山而上,耳畔是溪流冲击岩石发出的巨大轰鸣声,与树巅各种鸟雀欢鸣声交织唱和。
我抬头,新日尚在山屏之后,阳光照不到这山谷深处。
远处的树巅之上,先是飞来一只长尾巨鸟,尾羽七彩,栖于树梢之上,望空长鸣不止。未几,复又一只巨鸟自远处飞来,亦落在树梢之上。
我将相机的镜头拉到最长,依稀可见两鸟之风姿,绝非凡禽。可惜电池早已耗尽,无法拍照。
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
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
——唐·杜甫《天末亿李白》
山路无人,又极险峻难行。道路两边满是松柏森森,雾气迷蒙中,似有鬼影随时会从阴影深处扑出食人。经此一路,我方知子美何以能写出“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这样的千古名句了。大抵是古人长走夜路晨道,此番景象当是家常便饭。
道路一侧是山崖,雾气朦朦中,远见一片竹林,林中似有墓碑数座,便想起多年前数次赴绵竹的情景来。彼时,三赴绵竹,深入不毛,夜闻狼啸,少不得也是这般光景。
沿着盘山路走了几近一个小时,除了道路两边流水潺潺,便是风吹松柏发出的阵阵松涛,偶有飞禽经过,只绝无一人。我越走心里越里越打鼓,突然想起日间她曾随意说起的一句话“海子山山途雄险,诸仙每怨君背约,必为刁难……”
沉吟间略有所思,便如芒在背,惊出一身冷汗来:这荒郊野外的,哪里来的诸仙?
一块长约丈余的巨石,横亘溪水之上。我站在石桥上,上下远眺,山上深林密布,溪水潺潺;山下几处民居,偶有鸡鸣犬吠之声,一片祥和,于是心下释然。
由于海拔的升高,我开始喘气,亦放慢了脚步。
路边的松枝挂满露珠,晶莹剔透,一直延伸到迷雾深处,不见为止。
城南生巨木,千年得精魄,
幻作眉间尺,凌空一剑破。
锦江如溪泉,溅溅如吹长门怨。
虹桥弥妖雾,阴阴似入天姆山。
白衣少年轻调笑,山鬼山妖聚复散。
孤枭鸣子夜,山魈舞道前。
僻路不可行,三峡尽闻猿。
——行路难
迷雾中,一个巨大的身影正在逐渐走出来,黑白相间,时而走走,时而停下。
滚滚!?
我心头大喜,想不到能在这山路上遇见国宝!
疾步上前,似乎离那影子越来越近了,但任凭我走得再快,那身影依然在我前面,依然半在迷雾之中。
我突然明白过来,这不是熊猫,这是山鬼!她信中提及的“诸仙”之一。
这“仙”似乎并无伤人之意,只不过故意现形,似乎是在提醒我注意什么。
我加快脚步,倒想看看,这些个山鬼山妖,到底是何方神圣。
一只彩色的巨禽,栖身在一颗巨树之上,不停拍打翅膀,雾中看不清彼此,但我从它那长长的彩色尾羽判断,那是凤凰。
对恃中,巨禽振翅飞向远山。
不过如斯。我心下释然,加快了脚步。
自山脚下算起,通往海子山口的山路,顶多六七公里,但海拔陡然上升近一千米,前方依旧是松柏苍苍,似乎无穷无尽。
我徐行徐吟:
路转溪边惊见鬼,
白日同行尽是妖。
十方野兽来相见。
不见滚滚肯相邀。
转过路口,忽然一个红色身影从雾气中撞出来,骇得我大叫一声:鬼啊!
“鬼啊!”那身影也尖叫起来,原来还是个女鬼。
哪里有鬼?跟着从浓雾中跑出来几个年轻男女,有人手中还拿着竹竿、拐杖等武器。
原来是一群驴友,误会一场。
我问:离海子山还有多远,对法答:尚有一半路程。
见他们都用竹竿作拐杖,我也折了一截竹子,拄着前行。
一路上驴友各种路标指向,鉴于小路在雾气中深不可测,我尽量选择走大道,还可与奔腾咆哮的溪流一路对吟。
行路过半,路上的驴友渐渐多了起来,都是头天在海子山露营,一大早拔寨下山的。更有甚者,开着越野车一路下行,后来上到山口一段路,我方才佩服这位车友的胆量。
上到山腰处,路愈发陡峭难行。乡人们在此伐竹装车,我询路以后,选择了抄小路,垂直高度约为百米,险僻难行,是驴友们年深日久踩出来的、难以称之为路的路。
快到山顶处,小道与机耕道再次交汇。此处观景极佳,我坐下休息,以眺山景。右侧周公山隔着万丈深涧相望,远处瓦屋山连绵不绝。据说,滚滚就隐居其间。
拾捌
归来乎已三月,惊卧榻而急疾,
见形容之憔悴,哀斯人之已佚。
日弥留而离窍,神飘忽之将失。
见雪峰于西际,踏云霓而瞬逸。
迄瑶台而惊觉,淼群峰之邻栉。
阳朱碧翠,明堂华室。
——《雪云赋》
海子山口是山脊最低点,但高度依然超过了1400米。翻过山口,一扫与山鬼野灵们途中相遇的惊悚,倒是那一路奔腾咆哮相伴的溪流,似一曲仙音。
海子山隐藏在明媚阳光之下,山岩遮障之间,该是怎样一番景象?
竹林深处,便是海子山草海的边缘,一条高山流泉将草场分割开来,四周山峦耸翠,真个是人间仙境。
远处的露营地上,还在有人收拾行装。依山处一条蜿蜒的石板路,连接着海子边上一座孤独的房子。那里似乎是游客接待处,依山傍水,海子不大,临空搭了个露台,很好的观景平台。
她倚靠在露台边上,对着我招手。
海子并不大,远处还依稀散落着几处海子,都是高山流泉汇集而成。泉水里,不时有高山冷水鱼游过,我惊叹于泉水的清澈,原野的宁静,草海的嫩绿,风浪的轻柔,远山的晴翠,浮云的惬意。
她带我走过草甸,软软的,让我怀疑随时可能会陷进去。青绿的草疯长到一两尺高,风过时,草浪便层层叠叠,向着远处推过去。
雾生。她轻启朱唇。我曾问你,何以必行,你说,为求取功名。而今,功名焉在?
我为之语塞。
她继续低语:你要我等你荣华归来。我等到今天,你才迟迟归来。
我和她并肩而立,站在海子边,看着脚下的海子,水边不时有鱼儿搅起波浪,泉水自海子溢出,流到山边一处低洼的水坑里,然后消失不见。
拾玖
以前缘之未尽,哀今世之先出,
愈思而不得,发之以弦律。
窃鄙身而以背,讵君情乎将卒。
夫位荐于仙班,哀时日之终毕。
聊附伫以高瞻,尝隐形而怵惕。
既归而已已,罔闻而勿悉。
——《雪云赋》
那时,海子山尚无人迹。
那时,海子山一如今日之境象,除了海子边上的房子,和那条石板铺就的路。
那时,艳阳比今日还烈,白云比今日还白。
他解下马鞍,让马儿信步闲行,低头吃草。
他和她并肩而坐,濯足冰冷的泉水,不时有鱼儿好奇地在边上游来游去。
雾生……她欲言又止。
她有意留她,但千回百转,就是说不出口。
他似乎明白她的心思,安慰她:此去当求取功名,荣归此间。如有不行,亦当归返,不绝故情。
他此番离去,便是不归。她早已知晓,但却无法道出来。
雾生。她起身,随我走走罢。
海子山四围皆是高山,绿树成荫。中间却是不知几百万年前形成的高山草甸,一条窄窄的小溪,静静地在草甸间穿行。时而有山鹰鸾凤盘旋于山顶,时而有蛇鼠精怪窜行于林间。
草场阔约里许,长数十里,蜿蜒于丛山之峦,甚是清幽。
她解下琴囊,横琴于膝上。雾生,我为你再抚一曲,权当送行。
略一调弦,她纤指巧弄,弹的是一曲获麟操。
他拔剑而舞,和之以歌:
唐虞世兮麟凤游,
今非其时来何求?
麟兮麟兮我心忧。
——伤麟
琴音流淌,他慷慨激越,却不见她眼眶悄悄湿润。
在雾生离开后的那年,满清肃亲王豪格带兵攻陷成都府,“百里之地,野无人烟。”
南明的各路将领与张献忠的大西军与清军殊死决战,三年后,张献忠兵败被杀,南明抵抗势力亦日渐式微。在吴三桂第二次征缴四川时,雾生殉了国难。
消息传来,恰是五月。刘雅独自在江边抚琴,和歌而泣。泪尽泣血,三日三夜不止。泪滴入水,旋即化作一尾尾青鱼。
据传,每至五月,于清晨黄昏雾生之时,乡人常会看到刘雅乘坐的马车自桥上走过。山边水涘,总会听见她弹奏一曲,其中以获麟最为凄切,每每雾气生时,或远或近,或断或续,摧人肝肠。
刘雅的精神魂魄,早已融入这镇子,她化身望鱼之神,守护着望鱼镇的每一个乡人,每一栋房子,每一棵草木,每一尾青鱼。途经此间的马帮一队又一队;望鱼的刘姓族人,延祠了一代又一代;外面的天,变了一回又一回。而她一直在望鱼,寂寞地守候着。
贰拾
使汤针而不济,被棺椁之俱存。
径起坐而长嗟,追往事之无痕。
返九霄之迷径,亡西极之昆仑。
度仙人之既逝,老鄊时之野村。
——《雪云赋》
鲁哀公十四年,西狩大野。叔孙氏之车子鉏商获麟焉,折前足载以归。叔孙以为不祥,弃之郭外,使人吿孔子曰,有麏两角,何也?孔子往观之曰:麟也,胡为而来哉。反袂拭面,涕泪沾襟。叔孙闻而取之。子贡问曰,夫子何泣耶。孔子曰,麟之至也,为明主出也。出非其时,而见害,是以伤焉。
海子山渐渐淡出视线,车驶过石桥的那一刻,我终于顿悟。
刘雅既知雾生之去,出而不逢其时,是以绝无归来之望。她便以一曲获麟操暗以示之,只盼雾生临时变了主意。
然而,刘雅并不能改变天道轮回之数。
雾生还是离开了,如她所料,这一去,便再也回不来。
我推开车窗,再看幽隐于山间水涘,丛林翠峰的望鱼古镇,一点点从我视线里消失。
她自古镇中走来,如仙如幻,她一步步的走来,在云端。
我忽然伤感起来,这也许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了。
她并不是真实的刘雅,她是望鱼的化身,这山里的神。
她的出现,只是为了守护这个千年古镇,而非因为我。
我关上车窗,她亦止步。
从后视镜里,我默默看着她,飘然仙去,一袭白衣,消失在古镇的空间里,再也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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