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 霜
霜露起,大地双鬓斑白,但没有值得
空悲切的事物,乌桕
可媲美二月花,但没有晚唐迟暮的气息
白云生处是烟波中的书生,不是红尘中的浪子
是出挑屋檐的一角,美而虚泛
是经霜后碧玉的白菜、水晶的萝卜,没有什么
从此结束,只有冷光备享万物的衰荣
就像草木身处世间,无自毁之力
留存的孤枝也不能在霜冻中更加遒劲,只有
牛羊的眼更加慈悯,村庄在冷暖自知中大寒下气
母亲在庭院收拾过冬的柴禾
我们跺跺脚,进屋帮母亲生起炉火
晨露未尽,晚霜又起
那一抹白涌自山腰,像夜未央
狗尾巴草
在初冬的河边,有红蓼、麦冬、菖蒲
但我还是偏爱狗尾巴草
这是在生命将尽时仍能保持风度的草
它的风度不在于有低调而奢华的花,如红蓼
不在于有药效的茎,如麦冬
也不在于有凌寒、长青的叶,如菖蒲
它的风度是它孤独中的自我教育
在荒地,低贱、无人顾
但仍然向天空竖起欢快的尾巴
风过眼
寒风中的美像真理一样,只存在于欣赏者的
眼,一棵树脱尽了衣裳,干瘦
取代了丰腴,获得叶芝和杜拉斯的意义
这是岁月留住的情人,不以外美取悦人世的事物
像一头牛,在栏中望着外面的冰雪
难以下咽的并不是干草,是结束劳役后的
寂寞的生活,像那个顶着风雪走在回乡途中的
中年人,路途遥远,却是他最值得
奔波的旅程,因为心中的故乡
享受着凌厉北风捶打的疼痛
初冬的牵牛花
初冬的篱笆上藏着一朵牵牛花,如果
不是在清晨,如果不是在阳光中清雅的绽放
我可能看不到它在初冬这样努力的坚持
它何以叫牵牛,是遥远星宿遗落人间,还是
它的早如勤恳的耕牛,牵出了我们
对黎明涤荡黑暗的欢欣,想起在一部日本小说中
它的名字叫朝颜,那么落寞,那么低眉顺眼
我突然看见一个女子从汉唐走到今天
人未老,鬓先白
死去的樟木
在我老家,一棵被雷霆击毙的樟树
被我堂兄锯成五截,三截
被矮凳架起,两截小一点的置于地上
失去根的樟木,在早春的雷霆中死去的樟木
在初冬的时候居然长出了嫩叶
置于地上的三截在腰部各长出几簇
架在矮凳上的两截也长着幼芽
这样起死回生的自我生长就像生命的奇迹
但如果我们用它们打造一副棺木
它们这样的生长是不是白费
是不是可以说明一些事物死后的模样
其实就是它生前的模样
码头江边
长长的台阶一直升进江水里,一艘生锈的
驳船告诉你这是一座码头
它有水涨船高的过去,也有水落石出的今天
卸煤的过去,采砂的今天
运木材、棉花的过去,浮水锈、腐叶的今天
兵荒马乱的过去,衰草围岸的今天
洪水泛滥的过去,上游被拦截的今天
如一个终日奔跑的人
突然间收不拢自己的双腿
张着外八字,里外都是岁月的伤痛和不堪
乡村的早晨
天该亮了,但天还在黑暗中,这是李家塆
七点钟的早晨,农历十月中的早晨,我披衣坐起
外面依稀的脚步声,一些轻快一些沉重
偶尔摩托车驶过,就像山村半夜寒风的呜咽
母亲说,这都是年前去镇上卖菜的
轻的是白菜、萝卜秧和莴苣,沉重的是莲藕
荸荠、山药和秋天藏起的老南瓜
摩托车驮的是从深山中杀回的土猪、黑山羊
三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天光不开
母亲讲起这一年每家每户难得的收成
好像是那些蔬菜、猪羊从山地拔出自己的脚
替父老乡亲们奔走在山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