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山中酿酒师和她的桃花源

如果这世上还有类似江湖的所在，张小砚的酒坊定能算一个。

2016年12月12号，一封发自庐山脚下桃花源的邀酒信惊动了江湖。发信之人，是马托邦的帮主张小砚，她在酒坊出新酒的那七天，广邀天下酒徒，免费来山中饮酒。

于是，在约定那几日，各地酒徒们从四面八方向一座山中酒坊集结。最远的从国外打飞的过来，最彪悍的从西藏骑摩托车过来，当然最多是开四个轮子自驾过来。

小砚负责在酒坊蒸酒，上千个素昧平生的酒徒，则啸聚一起，自备下酒菜，在桥上、在溪边，摆开流水席，煮茶温酒论英雄。

来处无需问，醉了自眠去，喝至疏狂处，高歌一曲《笑傲江湖》。真当是，此处不江湖，何处是江湖！

 ▲ 全国各地赶来的酒徒们在一起喝酒

列位看官到此要问：这张小砚，究竟何许人也，居然有这等气魄与手笔。

故事要从2008年汶川大地震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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甩掉美女作家人设，

去乡下酿酒种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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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还是灾区志愿者的安徽姑娘张小砚，跟小伙伴一起，用250元钱，在震区建起了7所帐篷学校和一所幼儿园。

▲ 小砚和小伙伴一起建的帐篷学校

▲ 小砚和当年帐篷学校的娃娃们在一起

09年，她重返震区去看望当年帐篷学校的孩子们，不料回程时遭遇道路塌方。为了绕道，她越走越远，最后兴致上来，干脆跟小伙伴阿亮一起凑钱买了辆摩托车开进了西藏。

靠身边仅有的83元钱，她一路说书、，将川藏线走了一遍。回来后，写了本书《走吧，张小砚》，一经出版，即成当年超级畅销书。

▲ 《走吧，张小砚》图书封面

她本人也被一帮喜欢她行事风格之人奉为马托邦帮主，还上了杨澜《天下女人》访谈。

按说，她可以照此趋势，好好经营美女作家人设，沽个名、钓个誉啥的。结果她拿到书稿费后，把其中一部分捐给了汶川，然后揣着另一部分去了彭泽乡下，做......农......民......去......了......

▲ 小砚在田间地头劳动

然，她做的又是非一般农民。

彭泽有着上千年酿酒传统，与此有关的一则佳话来自陶渊明。

那个被后世誉为田园诗人的家伙，曾在彭泽当过83天县令。当时他打算拿三顷公田全拿来种酿酒的秫稻，说什么只要能常醉于酒，就心满意足了。  

他老婆为免一家老小饿死，抢了一半田种了粮食。结果，还没等稻子灌浆，陶渊明就被他老板（皇帝）调走了。

那会儿，馋酒的诗人绝想不到，千年以后的2011年，有个叫张小砚的女孩步了他后尘，在乡下租了六亩田，全种上了酿酒用的糯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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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之后，

跟上陶渊明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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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熟之际，张小砚去寻访村里的古法酿酒师，跟人家学会了酿酒。

这个非一般农民，做事逼格也和陶渊明很像。

比如她曾说：种田酿酒是件很辛苦的事，然而过程有许多优美。爱喝酒的人种稻的心情和农民又不一样。

▲ 一边喝酒一边干活，心情当然不一样

种稻、酿酒，这两项技艺学成之后，小砚遍访名山，只为觅一眼最宜酿酒的泉。最后，她在庐山脚下的桃花源，与当年曾被茶圣陆羽评为天下第一泉的「谷帘泉」喜相逢。

这奇女子，从此就在桃花源里住了下来，成了一名山中酿酒师，招募了一批三教九流来酒坊当杂工。他们中，有自幼习武的琴师，有从业十年的设计师，有作家、有远洋倦航的水手，有民间高手，看夜场的保安，退休的火车司机......

▲ 酒坊的小伙伴们

时不时地，还会有身怀绝技的高人造访。一顿豪饮后，给酒坊糙壁留一封飞仙手书，绘一墙斑斓的《妖怪喝酒图》。

▲ 小砚身后墙壁上的草书

▲ 这那禅师给酒坊墙壁手绘的《妖怪喝酒图》

这些人像化外遗民般，在仅有三四户人家的山中村落，忙时种菜、酿酒、上山采药，闲时作文、鼓琴、溪边醉饮。

▲ 自家种的蔬菜

▲ 上山采药去

▲ 溪边箫课

▲ 酒坊工——作家牧鸯

日子一壶酒、一竿纶地过，活脱脱上演了一出现实版《桃花源记》。

▲ 小砚酿的酒

▲ 饮一杯，以梦为马

也是走近了小砚，才恍然惊觉，原来这世上真有那么一些人，不曾折戟于庸碌的现实。生活再操蛋，不泯一颗激越的侠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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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桃花源，

也有一个X他大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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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秋日传奇》里，有一段金句：有些人能清楚地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会跟从内心意愿去生活的人，最后不是成为疯子，就是成了传奇。

小砚呢，是传奇有之，疯子亦有之。

刚落户山中时，眼前只有一幢破败老宅，环堵萧然。住下来后，她今儿搭一个篱笆，明天种点花，后天整整水系统。

地坪自己整，酒灶自己砌，像燕子衔泥，一点点构建自己的生活。

▲ 接竹引泉

个中过程，自然不能用这么轻飘飘的三两句话概括，更具想象力的是她另一句“名言”：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桃花源，也有一个X他大爷。

▲ 自己砌酒灶

▲ 自己整地坪

这小女子，就一边操他大爷一边胼手胝足地干活，来建造她的桃花源。但凡完成了一个颇有点难度的项目，她就要杀鸡喝酒来庆祝，谓之「生活的仪式感」（其实就是馋）。

听小砚形容她的理想生活，古意森然：

近泉而居，远世上人家。

读闲书写小文，若有暇，春天种几株桃花，采新鲜桃花做酒曲。秋来酿几缸酒喝，若有余便卖给村邻。

有闲钱，再养匹马代步，可以骑马去遥远的镇上取邮件。

回来时，马儿若是疲乏，便牵它步行，沿溪岸而上。明月高悬，无人言语。

▲ 夜归山居，明月高悬，灯火如豆

纵观她现在的生活，除了养一匹马去镇上取邮件还没实现外，其他心愿均已达成。

▲ 酒坊所在村庄，两三闲邻，确是远世上人家，却与泉近

而她每日里砍柴、取水、酿酒，忙着酒坊琐事之余，也有闲暇读闲书写小文。

居所虽是青砖瓦舍，但自有美感。

门口一株桃花，将春天点染出烂漫之息。

夏日刚启幕，朝颜便爬满了青砖墙。

秋天，在小屋里听芭蕉雨声。

而属于冬天的写意画面是：大雪封山之际，在火塘边蒸酒，有客自远方踏雪而来，她奉上一碗滚热的原浆新酒。

有些人天生就是属于山野的，高楼大厦里密密格子间的朝九晚五，是他们的紧箍咒。他们宁可忍受山中清苦，只求闲云野鹤少凡心，月在青天水在瓶。

小砚也经历过繁华都市生活，小小年纪就已经外出闯荡。她属于学历不高但天分极高的那类人，所以生活也难为不了她。做过摄影师、广告人、编辑，端过盘子、开过公司......到最后，统统放手，遁入山林。

现在的生活对她来说，最大享受莫过于在蒸酒时烧火。因为这件事最简单，无需用脑，不必分析，有一种做手艺人的安然。

但有时夏日山间下暴雨，电闪雷鸣之际，她却偏去溪涧激流中游泳。游完后，空心旗袍一套，在檐下烧火煮茶听雨。写到此处，我脑补了一下画面，香艳与脱俗居然严丝合缝。

她自述夜间写字的时候，手边通常持有一杯酒，边写边喝，写完最后一句，将杯中酒一口喝干，感觉好快乐。

有时酒兴上身，便立在月下吹箫。箫音和着湍急溪水声，如置身雨中。对岸雾迷青山，唯有萤火虫密密飞舞，恍如星群，令人怀疑溪流之上另有一个宇宙。

这般美如《阿凡达》的幻境里，她却冷不丁地来一句：忽然好想找个男人睡一下。

只这一句，性情全出。

▲ 山居生活，闲来无事，引弓射靶

▲ 小砚牌自制土弓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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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朴素生活能够心情平静，

也是一种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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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在山中断续住过两年，自然知道山居生活的实相，写意一面固然有，但需要十分敏感和纤细的神经去感受。而粗粝一面，则需一根极粗神经和大咧咧的性情去承受。

比如山鼠大如猫，小砚在夜里睡觉时，曾与它炯炯对视。后来为防其扰民，会每夜替它备下粮草。

比如夏夜时，癞蛤蟆们最爱在酒坊门口集会，驱之不去，久而久之，便成熟邻，她会饶有兴致地给它们统统起名叫胡里奥，还在网上「卖邻求荣」。

▲ 胡里奥们成群结队来开会

入秋转凉后，臭屁虫成了山中恶客。洗过头发的清晨，好不容易对生活恢复了一点振奋之心，结果穿鞋时，踩爆一只浓郁多汁的臭屁虫。小砚形容：那条腿一整天都非常颓废。

外面下大雨的时候，酒坊内也会下小雨，所有锅碗瓢盆都用上接水。对付此等狼狈，小砚会拿赫尔佐格的电影《陆上行舟》来佐之。

 
▲ 山中听雨

生活上的难题还能克服，最大困境是人际往来。附近村民愚顽，初期常为蝇头小利持械相向。酒坊曾面临流血恶斗，为不吃眼前亏连夜出逃。

还有刚过去的那个秋天，不知酒坊中了什么邪，帮工们接连出事，这个断腿、那个断手。

回溯这些经历时，小砚落笔轻淡，从不刻意渲染，但你自能从中品出惊心动魄。不由得感叹：要有颗多么强悍的心，才能安住在那种生活里。

一晃，小砚在山中居住已有经年。

她的酒坊，一年只酿两次酒，以时令花期为引。三月酿的叫桃花酒，中秋后，叫桂花酒。并不是说酒中有桃花或桂花，而是取意那段最好的时光。

▲ 桂花酒

小砚酿酒，因是纯手工，所以有很多讲究。稻与泉自然是关键，酿酒师更是关键中的关键。其人对气温、湿度的敏感，蒸米、上水、柴灶、火候之间微妙的尺度把握，直接关系着出酒的好坏。

她酒坊出酒时的对子，引自黄庭坚的诗：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外加横批：风月遂我。

天时地利人和之下，出来的当然是最好的酒。

▲ 山中酿酒师，专供红尘致幻剂

看小砚形容新鲜热酒出炉时的口感与气味，我只能照抄，无法改动一个字：

“冬天落雪的时节，第一滴酒从锅里缓慢沥出，一滴一滴，渐成一注细流，喝到第一口热酒的时候，就回到了夏天。在米粮化为酒浆的那一刻，就像她一生的一次回光，只有短短一瞬间，一旦冷却，气息就消失了，非常神秘。”

新酒出来后，命名「张小砚的酒」，因为免费赠饮太多，故用来销售的量极少。外加一帮疯子在设计、包装上穷尽心思，导致赢利二字，早已分付笑谈中。

小砚酿酒，更像一则佳话，一帮意气相投之人在这庸碌世间彼此相认的记号。

▲ 每瓶酒都有一份酿酒师小砚亲笔签名的酒书，以证出处

她曾放言：喝酒是快乐之事，我只跟喜欢的人喝，跟值得的人喝，不劝酒，不应酬，不跟傻逼喝酒是我人生为数不多的原则之一。

总觉得小砚身上，隐藏着一个已经逝去的江湖，大家活得兴兴放放，豪情万丈却又不拘小节。

那日跟她聊到诗，她说：我还喜欢「以梦为马」。顿了顿，促狭地接出下句：越骑越傻，哈哈哈。

我也笑。但我能意会：她口中的傻，是一种洞察世事后的天真未泯，是一个不肯随波逐流的成年人抵挡这个精明世界的最后一道堤坝。

▲ 墙上一幅字：青山见我如呆子，我见青山亦如是

回想某一日，她在朋友圈幽幽地叹：我好像在山中酿酒已千年。

我当时心下一震，想起烂柯山的传说，忽地涌起绵密的哀伤来。也不是难过，而是辽远、苍茫、清甘、自足......诸多复杂情绪。

大抵，这世上极致的欢喜，都会有令人落泪的惊动吧。

就像小砚写自己，有一年冬天，山里冷得彻骨，酒坊杂工四散归乡，留她独个儿看守酒坊。她用投影看《黄昏清兵卫》，砖头围的简易火塘哔剥做响，她歪在破沙发上，听着冬雨淅淅沥沥落在瓦上，心满意足地叹：

“山田洋次真是伟大啊！面对朴素生活能够心情平静，对他们来说，穷困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不管怎么贫困，都要清洁地生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