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助于我的表姨,我家在1953年春从南门外搬到黄家花园思治里十四号。那时,整条巷子静谧,许多家葡藤遮院,绿蔓爬墙,胡同口两扇漂亮的西式大铁门分立两侧。从胡同口往里望,左侧标着思治里,红砖红房,右侧标着鼎新里,青砖青瓦。两侧建筑风格迥然不同。
下图:哥哥姐姐和我在思治里阳台上的合影,右一为作者。 (1965年 赵士瑾 摄)
春末夏初,一阵乌云时常把天空漆成黑夜一般,暴雨过后转瞬又蓝天如洗。每逢此时,我就可以在胡同口的长沙路上穿着高筒雨靴开心地趟水玩。到了盛夏,阳台前有三层楼高的大洋槐树枝叶间知了快乐地此起彼伏叫个不停。晚上,家家都是开着窗睡觉,猫儿们的嬉戏打闹调情就成了我的催眠曲。秋天降临,储存大白菜就成了我的事儿,我还要捡菜帮子喂我那十几只小鸡。寒冬凛冽,我还要争抢着糊窗户缝,地下室的锅炉和屋里的暖气片早就成了多余的摆设。在六零年的一天,经爸爸同意,我把屋里的暖气锯下来卖废品了。
思治里的连排楼房据说是上个世纪二十年代末的建筑。胡同口的一栋宏伟建筑是房东的家,我小时候称为杜家大院,门牌单列为长沙路42号,门前四根罗马圆柱支撑起扇形的回廊建筑,中间有一门厅,豪华大气,浑然一体。每到六月,院内紫色的藤萝花爬满格架,两棵大洋槐树槐花盛开,香飘四方,沁人心腑。靠长沙路的院子大门平时紧锁,只开巷子一侧的小偏门。
房东的女儿是在市一中教数学的祝老师,人长得苗条漂亮,脸色稍有苍白,说话和蔼亲切。我小时侯也不知道为什么是杜家大院,房东却姓祝,只听说这两家是亲戚。那时,我家住三楼,一大一小两个房间外加大阳台,房租最初是十六块五,。我小时候,交房租都是我跑腿,每次把钱递到祝老师手心里时,总不忘偷偷多看她几眼。
思治里的住户除了一号大杂院里面住的大多是五八年前从近郊或外县迁入的以外,其它大都是富裕人家,举止有礼,吃穿不愁。我家对面二号头两层半住着胡家玉一大家人,我小时候常到她家玩,几间房子里家具摆放整齐,地上一尘不染。小玉和我年龄相仿,热情大方,举止得体,气质高雅,说话走路风风火火。家里有一位老人据说是民主人士,当过律师,人很精瘦,腰板挺直,牙像是掉了几颗,抿着嘴面带笑容,嗓音清脆,总是主动和邻居打招呼,我们小孩子都对他格外有几分尊敬。莫非他就是我后来知道的曾任民国济南市长的凌敏之先生?小玉家楼上住着一位在中学教俄语的老师,手风琴拉得优美。一到夏天,全家聚在阳台上,他的悠扬的琴声伴着他用浑厚嗓音唱的俄罗斯歌曲,回荡整条胡同。可惜后来听说他偷渡前苏联被抓回来关了,也因此丢掉了学校的工作。
我家所在的十四号是三层楼加半地下室,木头楼梯,砖木混合西式结构,二楼有坐便马桶和洗澡盆。但我家住的三楼没有洗手间。二楼厕所被占用,而我又憋急了时,我就三步并一步飞冲下楼,一路狂奔到潼关道口二池身后的公厕。
表姨家住二楼,她长得人高马大,又是大嗓门,平时最大的爱好就是唱京戏,换上行头,很有扮相,一曲苏三起解,婉转悠扬,一招一式,特有韵味。因为表姨有心脏病,娘经常嘱咐我上下楼轻手轻脚,可我就是记不住。为这事儿,没少惹表姨和我娘生气。表姨待我很亲,我也慢慢学会了踮着脚尖走路,不让楼梯踩得像打鼓影响表姨。
虽然我爷爷和姥姥家曾是大户人家,但到了我爸爸娘这一代,家道已开始中落了。我平时要帮着娘打布夹子做鞋,学着缝补衣服,蹬缝纫机,用秋皮钉给鞋打掌,做独轮车去粮店买粮。如果家里有人在西安道把角的报亭买重了晚报,我还要出去像个小报童赶紧卖掉,挣回自己的三分零花钱。
在家里,我是老儿子,平时最爱帮娘干活,讨她喜欢。娘一声令下,维善,去换“千面” (切面),我就在“钢种盆”(钢精盆)里装好面粉,三步两步就跑到了大合作社,递上一毛钱,剩下的时间就饶有兴趣地看大的机器是如何把面和好,压成面皮,又切成我爱吃的宽扁条。后来的几年里看腻了,就趁等的时候,到对面的祥记溜达玩,要不就是过马路,在盛夏的酷暑中,透着康乐冷食店的玻璃窗,看着师傅是怎么做出冰棒和一盘盘菠萝桔子刨冰的,我哥哥就最喜欢那儿卖的小豆冰棒。在寒冬,我偶尔也会在康乐买上一碗小豆粥或一个炸糕解馋。
爸爸年轻时身体不太好,晚上好喝茶,睡觉爱蒙头,以致早上总头疼。常常是一大早,爸爸就会低声叫我给他到一家小药店买天字头疼粉。那家药店在西安道上,二池斜对过,一扇窗户比我头还高。一个笑眯眯的老大爷就会接过钱,小心地把药递出窗外,我还得垫着脚尖才能接住。
我在全家搬来后没几年就上了山西路小学,那时叫五区一小。穿胡同,路过小百货,过了墙子河就到了。桥坡陡,常有蹬三轮车师傅下车拼命用双手拉,要是我和小伙伴赶上了,都会搭上一把手,好像我们有多大力量一样,只要我们一上手,车马上就上去了。放学了,在河堤上玩那么一小会儿就是我每天不变的日程。娘知道我贪玩,从不责备我,只是要求我每天回家时喊上一声,“娘,我回来了”。这时娘总会笑咪咪地接一声,“喔,你回来了”。
我贪玩得就像个野孩子。翻毛片,玩弹球,做弹弓,滚铁环,粘”老鹤“,抓“唧了”,扣刀螂,切壁虎的尾巴。跟着姐姐跳绳踢毽子跳房子,追着哥哥翻砖头抓蛐蛐。别着一条腿,和别的胡同里的孩子玩“撞拐”和骑马打仗,用路口修房子用的砖搭成碉堡,互掷砖头。我还爬过邻居的墙头偷葡萄,晃别家的枣树捡枣吃,摸楼道里裸露的电线和小朋友比胆量,双手把着三楼的窗框荡来荡去,顺楼外的排水管从三层的阳台一气子爬到楼下,就是上房没揭过瓦。还曾在我家阳台上和小朋友打仗时,不小心用煤球把在求志里对过的理发店的老人头打破了,害得他在楼下破口大骂。那之后的几年里我再没有去过那家理发店。
但我也是个爱学习的孩子,我的小图书馆就是在求志里和长沙路上的两家小人书店,那里有魔幻般的世界,滋润着我的饥渴的心田。那摆放整齐的一排排小人书在静静地讲述三国的刀光剑影人马厮杀,水浒的山林好汉侠肝义胆,金陵的勾心斗角儿女情长,但我最着迷的还是西游记中神通广大的孙大圣和上界神仙下界妖魔,以及各种的民间或神话故事。阳光悄悄洒进书店,而我仿佛已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再大一点,我就跟着哥哥找马粪纸做手枪,把纸板裁成一片片,粘在一起,成型后用砂纸打磨,最后刷上墨汁上蜡,拿着它玩打仗神气十足!我还跟他学做矿石收音机,帮他冲洗照片,找来放大镜做放大机。我们把小屋两个窗户用床单被子一蒙,买个红灯泡,显影、定影、放大一套流程下来, 就把照片洗好了。瞧我俩那个阵势,神秘地像搞什么地下活动似的。我俩还喜欢夜里不睡看星星,找北斗七星,留意彗星,偶尔还看到好像是中国的东方红卫星在天边滑动。
小学时,十三号邻居家的四喜是我儿时的小伙伴,他家比我家有钱得多,他几乎天天让我陪他去二池游泳。我最兴奋时就是让凉水浇的叽叽嗦嗦钻出最后一道淋浴出来看到水塔,闻到浓烈的漂白水的那一刻。跳到五十米的大池,像条鱼一样游来游去。哇,多么愉快的童年!
童年的幸福时光,很多记忆都在在复兴公园——我们习惯称为小花园——忘不了排队等着荡秋千的那小段焦急时刻,在上面玩的孩子越荡越高,永远没有要下来的意思。我们这些耐心排队的孩子就用羡慕的眼光晃着头随着秋千摆来摆去,最后不得不悻悻离去。
也就是在小花园,我还曾躲过了爸爸的一次追赶。秋天的一个星期天下午,我不记得做错了嘛,惹得爸爸大怒。吓得我,用我多年练出的绝技一溜烟地跑下楼,顺着长沙路拐到西安道的小花园里。我知道那儿人多,好躲藏。天黑时分,我远远地看到爸爸来找我,我也没敢回家。那晚,我偷偷溜进大门紧闭的杜家大院,在堆在角落的木箱里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八点,饥肠辘辘的我估摸着爸爸上班去了,蹑手蹑脚上了楼,开了门。做了点刚刚够遮住锅底的米饭时,爸爸突然回来了。我相信他看到我后松了一口气,因为他看见我后什么也没说就又走了。
,我娘也出去上班了,家里稍稍宽裕了些,。要是我病了,娘下班后一定会在稻香村停一下给我买包槽子糕,开大屋门时微笑着高高举起让我看。周末时,爸爸还会带全家去西安道上的“五满意”食堂吃饭。最初,饭店主打盖浇饭和焖饼,那根根饼丝都浸着肉丝香味的焖饼就是爸爸常点的主食。几十年后的今天,家里要是有饼剩下来了,我还是会做焖饼吃。
说起饼,我一下想起六二年抗洪时坐落于长沙路与西安道交口小合作社旁烙大饼的师傅。那年夏天初中期末考试前,我的同学盛宜利和我拿着小板凳在长沙路的路灯下熬夜复习,一直坐到了早上两点半。这时,烙大饼的师傅上班了,在支在门脸口的小桌面大小的炉子上帅气地上下翻烙大饼。那股刚出炉的饼香气随风飘来,馋的我至今都觉得没有什么比天津大饼更好吃。
一九六八年八月的一个早上,我永远地离开了黄家花园,离开了曾养育我二十年的家乡。洒在火车东站的是爹娘那一串串心碎的泪珠,留在我心里的是对故园那一股股记忆的暖流。
下图: 我父亲和孙子在自家的阳台上,此时我已离家。(1972年 张维俭 摄)
下图:地震后我家的残垣断壁。照片中我哥哥站在房顶已经坍塌的大屋内。此时我已在长春工作。(1978年 张耀荣 摄)
下图: 我的儿子和两个堂哥在大阳台上玩。我们回津探亲。(1982年 张维俭 摄)
下图:我和儿子由东北回津探亲,在复兴公园的合影。(1983年 张维俭 摄)
下图:思治里口的杜家大院,2016年5月。
下图:思治里14号,2016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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