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故事
都开始在一条芳香的河边
涉江而过 芙蓉千朵
诗也简单 心也简单
——席慕容
如果要找一种物质,所有原料皆来源于自然,经过人类智慧的创造,生成之后成为另一种物质。这种物质浑然天成,坚固而易碎。但就算碎为齑粉,也永不还原永不消失。
那就是陶瓷。
陶,作瓦器也。《玉篇》。
瓷,陶器之至坚者。宋司马光。
陶瓷,是水与火的艺术。
它随着人类学会使用火,告别茹毛饮血的时代产生。
但没人说得清,这一条与7000公里的大漠驼铃冷月边关的陆地丝路平行,与秦汉魏晋唐宋元明惊涛骇浪沉船碎片的海上丝路平行,国以物为名(China)的漫漫瓷路,它的起点究竟在哪里。
瓷为“次瓦”,成熟于1800年前。陶是瓷的前身。
史籍里有一个故事,说炎黄二帝时有一个聪明的宁封人,有一次用泥包裹鱼放在柴堆里准备烧熟,因有急事离开,回来之后鱼早烧焦,但意外发现包裹的泥土却烧成了坚硬的壳,入水不化。这是世上第一件陶皿。大喜的黄帝封宁封子为烧陶官。
故事里的事,说是就是不是也是。
它和仓颉造字神农尝草的神话异曲同工。
距离瓷都景德镇70公里的江西仙人洞遗址,出土了距今两万年前的古陶片,本属于一件大陶罐。2012年被评为十大世界考古发现,应已知最早的陶。
比宁封子早了一万年。
比北非陶器,日本绳文人陶罐,也早了一万年。
各种古老的陶器,在各种古老的文明里都有类似的影子。
古文明逐水而居,古陶器因火而成。
当人们从旧石器时代褪去野蛮,用火祛散寒冷,驱散野兽,煮熟生冷的食物提升健康水平,陶就作为一种器皿在火堆边悄然成型。
陶是文明的指数,绝非某一地区某一种族所独有。
至今云南的偏远山区,还残存一种原始的制陶方法。就是在平地上堆柴,把捏好的土器放在上面,覆盖稻草,黄泥密封,小孔点火。十几小时之后,黄泥壳坍塌,受热不均、整碎不一、颜色深浅也不一的原始陶器就诞生了。
这个方法,原始于六千年前的半坡文化。半坡遗址的六个土堆,就是古老的陶窑,新石器时代最古老的陶址之一。它们已经有了燃烧室和烧成室分开设置的雏形,火焰与土器不会直接接触,但密封性能更好,窑温保证900摄氏度以上,受热均匀。那件著名的半坡人面鱼身彩陶盆,就以陶瓮棺的形式,用近千度的高温煎熬,凝固了远古一对失去幼儿的父母的忧伤。
同样的人类活动,也从黄河长江到印度河恒河,从尼罗河到幼发拉底河底格里斯河,从世界各地出土地的陶片里陶器里,从山川树木,飞禽走兽,人物器物,几何纹路……的美丽图案里,涣漫着黄昏光线照耀一般的神秘美感,传递着远古的希冀与祈愿,现实与幻想……
它们是最朴素与最初,凝望着蛮荒,求索着文明的眼睛。
古法烧陶,用夹砂黏土制作低温烧造,这种方法,陶胎疏松易碎,成品容易渗水。
四千年前龙山文化的蛋壳黑陶高脚杯,使用细泥原料,木炭烟熏和磨光处理,壁厚1毫米以内,通体黑亮,细密坚硬。是当时世界上最精致的手工陶,史前工艺的巅峰。
已经与瓷器只有一步之遥。就是现在来烧制,蛋壳陶也不容易。
成本太高,作为一种礼器,还好理解,日用免谈。
可是作为礼器,闪闪发光的青铜,不是更合用么?青铜的熔点与陶器的成点,同样巧合在摄氏900度。而且铜性坚硬,经久耐磨。青铜在岁月的侵蚀下会有一层斑斓古雅的铜绿锈迹,但是在它铸成之初,光灿亮丽如金,气场沉稳,高贵华美,更加接近祈祷与神迹。
充满华丽神话幻想的人们不会倾巨大的人力物力,与一件动辄破裂的东西较劲。
青铜时代,铁器时代就要到来。
蛋壳陶与望之明如镜扣之声如磬的瓷,始终一步之遥。
龙山文化还有白陶鬶,它的材质是类似高岭土的瓷土,可以经1200度高温,越烧越细密坚硬,与瓷器,只差一层釉了。
文字的缺失,人们不知道瓷土发现的秘密。
古巴比伦古埃及文字系统早于中国,陶器业发达。古希腊陶器美轮美奂。可惜的是,类似龙山白陶的瓷器曙光,并没有文字和实物说明佐证。
谁也说不清,为什么农耕文明的中国人一觉醒来,就掌握了陶到瓷的烧制秘密,跨过了这一步之遥。
那一定是一个绝对漫长相对短暂,量变辛苦质变偶然的过程。
陕西澄成县尧头村的古窑壁上,还留着古代的“窑汗”。这是1200度下,燃料油渍的玻璃体。
“无灰不成釉”,干草木柴的灰烬,正是釉彩的来源。
瓷土做胎,超过1200度高温烧制,成品坚硬细密,透水率低,第三胎质表面覆盖高温玻璃体釉质,光亮润滑。是原始瓷器产生的条件。
【窑温要根据泥坯和釉的需要进行设定。瓷土11 00度以上才可能完全瓷化。商周时期印纹硬陶的烧成温度可能达到1000度。现代陶艺增加粘土中的硅石含量,陶土的耐火度可达到1300度。唐三彩属于低温铅釉,只需要800度左右。祭红釉是高温釉。釉下彩青花、釉里红需要1100度以上。釉上彩的粉彩、五彩、新彩只需要几百度的烘烧。】
浙江上虞石浦村小仙坛的那一片普通竹林里,那众多1800年前的东汉碎瓷片,那青瓷粉盒,青瓷堆塑罐……真正意义上已知最早的瓷器。
越过秦时明月,越过魏晋风骨。
呼吸着久远的空气与秘密。
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
“如冰似玉”,湖面春水的颜色,两岸竹林里的颜色。
即将和茶叶与丝绸一起,跟着张骞班超甘英法显……的步伐,越过万里黄沙,越过茫茫大海。在衰亡的罗马,繁盛的玛雅,碧蓝如洗信仰如狂的波斯湾古中亚,还和我们相看两茫然的地图上,一路苍山翠色,千重雾,万壑松。
1717年,普鲁士国王奥古斯特二世,用六百龙骑兵,交换了151件康熙青花瓷。物是人非斗转星移 ,德国易北河畔的茨温格宫,还留下七件青花大罐“龙骑兵瓶”。
三百年前的一桩往事。
似乎可以管中窥豹,窥见一条漫漫瓷路留下的磐石遗踪。
不急。
瓷路,活在帝国时钟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