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忆旧
梅兰芳,《天女散花》,姚玉芙饰花奴
谈起姚玉芙,却有清末民初小小一段掌故,原来他本是学唱须生的,在韵秀堂为子弟,身世孤寒。当辛亥革命之前,班子解散了,他也只得辞别师傅别寻门路。年纪不过15岁吧?没有家庭,无所栖止。有一天有一位他们唱戏的老前辈对他说道:“阿顺(因为他的小名叫阿顺)!你既没有地方可以栖止,,他是袁宫保手下第一等红人,他那里场面阔绰,用人很多,也不在乎多你这一个人。你要乖巧灵活些,说不定碰到什么机会,总比了现在失业强。你要有意,我给你说去。”
姚玉芙道:“我到他那里去做什么呢?当仆人,当书童吗?想我当时出来学戏,原是想习成一艺可以自立,要是到那些做官人家去当一个小当差不是太辱没了吗?”那唱戏的老前辈道:“话不是这样说的,在这乱糟糟的时代咱们要抓机会,碰运气。大丈夫要能屈能伸,譬如你唱须生,皇帝也要扮,老家人也要扮,当个仆役有什么关系。英雄不怕出身低,咱们的戏里不是常有那种事吗?”姚玉芙想到孑然一身,到处飘零,不走这条路到哪里去呢?沉吟了一下,就答应到赵家去了。
到了赵宅,,他是一个对于鸦片有大瘾的人。家人们把姚玉芙引进了,他也不管,抽足了大烟才把姚玉芙瞧了一眼,便问道:“你能做什么的吗?”姚回答道:“会唱戏。:“人家闹革命正忙得要命,谁有闲工夫来听戏呢?”姚玉芙一想:“好了!这事算吹了!,一个烟泡掉了下来,姚玉芙手快,连忙给他在烟盘里拾了起来。,便问:“你会装烟吗?”答道:“会!”原来他在学戏的时候就给他的师傅烧烟的。,便道:“好!那你就留在这儿吧!”
姚玉芙自从进了赵宅,因为他机警灵敏,所以上下都欢迎他。又因为他每天和主人装烟,总是个亲近主人的人,也不敢轻视他。,他的正式太太既没有公子,还有一位山东太太也没有生育,只螟蛉了一位少爷,,见了他就生气。所以家庭之内甚不圆满,忙了一天,回到家里只觉寂寞寡欢。惟有与阿芙蓉为缘,猛抽大烟,因此那烟瘾越抽越大了。现在有了个装烟的人,有时也和他谈谈说说,以解无聊。,谈论公事私事都在烟榻上周旋。他的亲信的属员,回公事、做报告也在烟榻之旁。从前抽大烟的人以为一灯相对,思潮便奔凑而来,集中在一起了。
这时候,他们的家人如不呼唤,例不进来的。只有那个阿顺,为了要给主人装烟,不能离开,也不用避忌,因为他还是一个孩子,懂得什么呢?阿顺也很乖觉,他从来不开口,只听在心中,可是他很能鉴别人才,知道某人是哪一个路数,某人是哪一种流品,见得多了,难逃他一双慧目。,姓甚名谁,官居何职,他来见我有什么宗旨。
不高兴的时候也就默默无言,在烟榻上瞌睡了。但他是袁世凯手下第一等红人,所谓能者多劳,因此无论什么人都要找他说话,无论什么事都要由他手里经过,因此车马喧阗,门庭若市,别说在京城里向来奔走的人,便是从南方来投效游说的各处青年,以及东西洋留学生,凡是来求见袁世凯的,。
1913年,梅兰芳与幼年学艺时的小伙伴合影。
前排左起:刘砚芳、姚玉芙、梅兰芳、王春林;
中排左起:曹小凤、孙砚庭、姜妙卿、迟玉林;
后排左起:罗小宝、姚佩兰、姜妙香、朱幼芬。
有一天,,都是南方来的那班青年学生,广东、福建、江苏、浙江的人尤为多数。他们的言语之间大半都挟着革命宗旨,他把他们敷衍了一阵子,说着许多恭维的话去了。到了下午又来了一排客,也是南方来的少年志士,他又把他们敷衍走了。这两次客会了后急忙忙坐了马车出去,上衙门,办公事,还得到袁世凯府第报告一下。几处地方一兜,早觉得酸眼塞鼻,呵欠连连,抵挡不住这鸦片烟瘾已上来了。
回到家里一叠连声的叫:“阿顺装烟”,阿顺早已把四五杆烟枪,什么湘竹枪、象牙枪、甘蔗枪、柠檬枪,都是几十年的老枪,一齐满满的、高高的装好了。银烟盘擦得雪亮,广东式的高级玻璃烟灯点起,另外一个景泰蓝的烟缸里打好了三四十个似小蜜枣一般的烟泡,等候着他。,便向烟榻上一横,他一面吸,一面装,周而复始,一排枪一排枪的递过去,一口气吸了二十馀筒,渐觉得骨节通灵,精神抖擞,渐渐地便觉得神清气爽,有说有笑起来了。
姚玉芙见他今天似乎很高兴的样子,便也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乱说起话来,他又叹起苦经来了:“我一天到晚要见许多客,你说累不累,他们都是有志青年,特来见我,我不能不见。”姚玉芙道:“今天来见你的大半都是穿西装的,我猜都是出洋留学生吧?:“怎说不是?你也瞧出来了。”姚说:“他们穿了西装,都已绞了辫子吧?:“穿西装怎能不绞辫子?现在绞辫子的已经很多,再过几天,说不定大家都要绞辫子呢。”姚道:“我瞧绞了辫子倒觉便利,不过总得穿西装才行,不然长袍短褂,背后没有一条辫子似乎不大好看。:“将来看惯了,大家都是这个样子,便也不觉得什么了。”
说到那里,他忽然道:“我且问你,你瞧我今天见了这许多南方来的志士,招待他们,可算得殷勤吗?”姚玉芙一面装烟,一面只是微笑不语。“你笑什么?难道我的话不对吗?,他又摇摇头,既而笑道:“要我说吗,您别生气,您不过敷衍他们罢了,您的许多话全是假的。,便道:“怎么说我的说话是假的!你且说个理由来。”姚玉芙道:“这谁也瞧不出来,您只是随机应变,对于什么人便说什么话,只要对付过去就是了,又何必认真呢?,寻思这小子却有如此眼力,平日我见他不声不响,无所顾忌,谁知他口虽不言,胸中明白。可是我这里来客很多,还有许多机密事件未便外泄的,这些计谋都是在烟榻上筹划的。他又是每日伺烟榻的人,小孩子家口没遮拦,泄漏出去,可不是玩意儿呢。
过了几天,,不教他在烟榻旁边烧烟了。那个时候正是袁世凯重行出山,奉召进京,任命为内阁总理大臣的时候,,大家知道他是最接近袁的人,未见袁世凯,,大有专制时代的两句话:“未去朝天子,先来谒相公。”南方志士,东西洋留学生胸怀革命,也觉得要推翻满清朝非袁世凯不可。但是不能直接见袁,也不能坦白说出自己的意思,。所以这些南方人士到北京来直趋其门,至少也可以探探局势,听听口气。,也探听不出什么来。
《刺虎》姚玉芙饰宫娥(左一),梅兰芳饰费宫人(左二),刘连荣饰李过(右二),朱桂芳饰宫娥(右一)
,不知如何为袁世凯所赏识,一帆风顺,从一个县尉历保至道员,充天津、保定巡警总办,他也福至心灵,交游很广,擘画井然,直到了前清的巡警部设立时,袁已举荐为右侍郎了。到袁世凯开缺下野,他也以原品休致。此番袁世凯出山,,把个警权先抓在手中再说。,也是袁世凯的心腹了。此番和姚玉芙无聊闲言之中,却被那个十五六岁娃儿窥破他的行藏,他却戒惧起来了。姚玉芙也觉得那天的话不该是如此说的,这个地方也是危险所在,我还是离开为佳,去找罗瘿公罗老爷去吧,他老人家是最肯提携人的。
那罗瘿公是广东顺德县人,曾任邮传部郎中,大学堂教习,公馀课暇却最喜听歌观舞,常以改良中国戏剧自任,所以他和一班伶界中人最为接近,人家也都来就教于他。姚玉芙出了赵宅的门便来寻罗瘿公,记得他是住在草厂头条的广东会馆的。就出了前门到广东会馆来,看见在路口一个宅子,是低洼下去的,门前两个石盘陀,上面块横匾,是白地黑字,写着“广东会馆”四个大字,不知是哪一位名家手笔。到了那里,从门房里走出一个花白胡子的长班,问是找谁?说是找罗瘿公罗老爷。长班便领了姚玉芙进去了。
这一座是一并排三间的书室,满壁琳琅,都是些书籍字画。此外有些古玩石刻之类。罗瘿公还认得姚玉芙,便问:“我听得人家说你不是在西堂子胡同赵智庵那里吗?”姚玉芙道:“是的!我现在已经出来了。”便详述了一切情形,又说:“我从前出来学戏,原希望学成一艺,为将来糊口之计,何必到权门去充当一个贱役呢?”罗瘿公暗暗称赞他有志气,便说:“你的主意很对,人只要有一艺之长就可以自立。,可是他行险侥幸的事很多,阴谋诡计的也不少,如你所说,确是一个危险所在。不过现在唱戏也不是这个时代,许多班子,停的停了,散的散了。你如有志,年纪也还轻,不如进学堂去读书,你以为如何?”
姚玉芙道:“难得罗老爷如此热心栽培,真是感激无地。只是我已过了读书年龄,只怕进不去学堂。”罗瘿公想了一想,说道:“有个汇文书院,却是外国人办的教会学堂,你不妨到那里去专习英文,可知现在及将来外国文总是少不了的,你要是精通了,不愁将来没有一个职业。好在汇文书院可以住宿,你不必在外面找住居的地方了。”于是姚玉芙便进了汇文书院。但是姚玉芙进这个教会学堂总觉得不惯,而英文也学不好,究竟是年龄大了,心思不专,他还系恋于他的唱戏的老本行。于是罗瘿公再把他介绍给梅兰芳,拜兰芳为师,姚玉芙就安心依附于梅家了。我以上所记的,大半出之于罗瘿公先生所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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