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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宝军散文:《牧区三章》
牧区听歌
在阿里牧区,我才知道歌能把人听醉。
一群绵羊白花花地洒在绿色的湿地上,水中的云影忽悠悠飘过一块,又飘过一块。一个穿着红色藏袍的牧羊姑娘静静地立在水边,不换眼神地望着湖水,像观看湖中的云影,又似欣赏自己的倒影。一阵微风吹过,姑娘的倒影随皱起的水波模糊成一条条折纹。
也许是云影看得惬意,或者是微风吹得舒心,牧羊姑娘看着看着,忽然肩膀向上耸了耸,脖子往前伸了伸,一嗓子清脆的歌声便随着微风灌进了我的耳中。歌声悠扬而婉转,高亢而绵长,听着这优美的歌声,我的眼前浮现出一幅幅清晰的画面。这画面,是那从古老历史隧洞中走来的古象雄王朝,是那饱经千万年风雨侵蚀的茫茫土林,是那深山古刹里传来的晨钟暮鼓,是那蓝天白云下的一座座白色帐房,是那戈壁滩奔跑的藏野驴藏羚羊,是那西风斜阳下的风马旗玛尼堆,是那握在老阿妈手中的转经筒,是那原汁醇香的青稞酒和酥油茶……
风被牧歌唱停了,云被牧歌唱散了,强烈的阳光也被牧歌唱得柔和绵软了,整个草原被牧羊姑娘的藏歌给唱醉了。我看见,草地上的绵羊一齐抬起头停住了吃草,班公柳梢上的几只朱雀停止了跳跃,草丛中的蝉唱虫吟也在这一时刻戛然而止了。一只鹰逆着风飞翔,听见歌声后两只黄眼睛一忽闪,定定地挂在空中一动也不动了。两只旱獭缩着脖子,耳朵竖得直直地爬在地上听,鼠兔从它的身边经过,山雀在它的面前降落,它们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我还看见,牧羊犬兴奋地围着牧羊姑娘转圈子,然后跑向远处,又迅速折返回来,着了魔似的疯。我身后的一地小花儿,此一时刻都露出了笑脸,笑得前仰后合,有的笑得泪珠都挂在了脸上。几只蜜蜂忍不住,也跟着牧羊姑娘的歌调“嗡嗡嗡”地哼了起来。两只嫩黄的蝴蝶从草尖上飞下来,和着牧羊姑娘的节拍,扭动着娇美的身子翩翩起舞。一株班公柳披一身翠绿的叶子,无风却自已摇摆了起来,全然一副醉了的样子。
我知道,它们都是被牧羊姑娘的歌声给听醉了。但我也知道,我被它们醉得还严重。我身子随歌声的高低而扭曲,脚步随歌声的快慢而移动,不知不觉中,一脚踩进了一汪水坑之中。失去平衡的身体摇晃了几下,然后重重地跌倒在湿地上。我一骨碌爬起来,头脑才算恢复了一点清醒。
我跌倒的动静惊动了唱歌的牧羊姑娘,也惊动了被歌声陶醉了的所有听众。姑娘停住了歌唱,羊群发生了骚动,朱雀飞向了远方,草丛中的蝉虫发出了一声声锐叫。鹰翅膀抖动了一下,一个猛子扎向深谷,再没有看见。两只旱獭愣了一下,偏转脑袋看了看我,然后“出溜”一闪身缩进了洞中。牧羊犬怒目以视,一地的花儿收住了笑脸,蜜蜂蝴蝶们也没有再去唱再去舞。那株摇摆着的班公柳,像钉子钉住的一样,愣在那里没有了一点动静。
这时候,牧羊姑娘挥动着羊铲,赶着羊群向草原深处飘去,白云又从湿地的水面上一疙瘩一疙瘩飘过。
月夜漫步
静夜里,窗户上斜洒来一层淡淡的月光,半边柔柔地明,半边幽幽地暗,墙壁上挂的唐卡,桌子上摆的摆件,都模模糊糊地能辨得出轮廓。一阵木鱼声从寺庙里隐隐传来,不紧不慢,不高不低,一声声刚好让我听得清晰。我被这木鱼声从床上敲到地上,从地上敲到门外,又从门外敲到了茫茫的旷野。
旷野上铺一层薄薄的柔光,一直伸向远处的山峦。山峦上挂一轮瘦瘦的括号状月牙,黄得鲜嫩,明得晶莹,把周围的苍穹辉映得深邃而清冷。滩地上是一丛丛高低起伏的红柳,色儿橙黄,梢儿轻荡,一直延伸到天地连接处才淡化成水墨似的虚影。
一块云被微风吹着跑,节奏和寺庙里的木鱼声和拍。我一下子感觉到了神奇。再看云,早成了一团五彩的祥云。这祥云中,,看到观音菩萨从另一端徐徐飘来,看到三步一磕头五步一作揖的虔诚信徒,看到一个个步履蹒跚的老人转动着手中的转经筒。点缀在月牙边上的那些星星,眼睛眨得不停,步子移得不住,繁疏适中、明暗有度地映衬着月牙,让这个美丽的夜晚又增添了几分神奇和静谧。
云随着寺庙里的木鱼声慢慢飘走,越飘越远,越飘越淡,最后扯成一缕缕白色的丝絮,和被月光辉映得银白银白的雪山融在了一起。雪山下是一些民居,白墙红檐的碉房错落有致,细线似的村道纵横阡陌,四方四正的院落被月光从中间切割开来,半边亮得明净,半边暗得深沉,让这个小村落显得更加惬意可人。
一只叫春的梨猫蹲在屋顶上嚎叫,如婴儿啼哭,似棉絮撕裂,听得人心里一阵一阵发毛。听到远处传来另一只猫的呼应声,梨猫一纵身从屋顶跳下墙头,从墙头跳下草地,眼睛里绿光闪了一下,便箭一般射向幽黑的暗影之中。
一条蜿蜒成蛇形的河流在草丛里绕着,波纹摇出无数碎银,一忽闪从远处涌来,一忽闪又投进了幽黑之中,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这声音似银铃般清脆,如薄纱般飘逸,和寺庙里的木鱼声遥相呼应,把本来就宁静的夜晚伴奏得更加宁静。一条泛白的土路上,我看到了一群人影,由大到小,由近及远,艰难地走向远处的山路之间。
顺着这黑影子循去,才发现他们是一些被留在童年和青年时代的我。那些山路上学的我,拦羊放驴的我,锄草收麦的我,扬场送粪的我,雪夜里听书的我,大雨中奔跑的我,寒风中挣扎的我,烈日下烤灼的我,背石头铲水泥的我,刷油漆画箱柜的我,当乡干下农村的我,一个个面黄肌瘦,一个个蓬头垢面。看这行头,想他们日子一定过得不怎样。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我像是看一群曾经的朋友,他们像是我的一些儿伴,像是我的一些同学,像是我的一些同事,又像是我的一群子女。我突然觉得,他们一定很孤独,我好像亏欠了他们点什么?
我想追上他们看个究竟,刚迈开步子,远处的山谷中夜鸟鸣叫了一声,一股冷风挟着雪粒砸在了我的脸上。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孤零零地站在茫茫的旷野上,伴随我的,只有这瘦瘦的冷月和漫漫的长夜。
风吹迟春
我以为,阿里的春是被黄风吹迟吹走的。
在很多地方早已进入盛夏的时候,阿里的春才迟迟地来了。这时候,河床缓缓消冰,雪山慢慢融化,原野上草露尖,河滩边柳泛绿,村巷院落的花枝上鼓起朵朵花蕾。还没等这迟来的春站稳脚,风也紧跟着来了。
这风,初起时还姿柔而步缓,只见水纹微微地皱,树梢轻轻地摇,墙角圪崂里的纸屑和树叶随着风往起飘。久住这里的人们,都知道风要来了。这时候,住在家里的人忙着关窗户闭大门,收拾院里院外散放的东西;行在路上的人抬头看看天,加紧脚步往家里赶;那些拦羊放牛的,慌忙把丢在地上的干粮行裹往起拣,把四周的牛羊往齐拢,并舞动着羊铲牛鞭把它们往回赶。
在人们还紧张地应对着风来了怎么办的时候,它已经翻山越岭,跨沟趟河,席卷着,咆哮着,撕扯着,碰撞着来了。顷刻间,日光失去了色彩,败叶回旋于半空,茅草一顺子匍匐在地,大树小树都倾斜着腰身,整个天地都变得一派昏暗。风一会儿从高空“呼啸”而过,一会儿擦着地皮“轰隆”而来,翻墙越屋,拍门击窗,穿隙钻缝,揭瓦倒棚,一时间砖瓦落地声,门窗掼撞声,撕裂折断声,器物破碎声,呼啸嘶鸣声,盘旋回荡声响成一片。鸡刮得满院子扑腾着翅膀挣扎,狗刮得可村道嚎叫着奔跑,几只麻雀被风刮得撞在了墙上,落在了地上,然后又被风和着纸屑卷出村口。
一枝满缀着花骨朵的格桑花长在墙根,杆儿青翠,叶儿鲜嫩,一股扫地风扑上来把它拦腰折断,和柴草败叶卷在一起,瞬间消失在远处的荒野。一座牛棚的顶子被风揭起,“呼”的一声翻在了牛槽后边,黄尘像原子弹爆炸一样呈蘑菇状冉冉升起。棚里的牛群受了惊吓,挤破栅栏冲出村道,跑出老远都没敢掉转头观看一眼。
一只圆形的天窗盖板被卷上半空,打着旋儿在村庄上空来回旋转,恰似一个来自外星球的飞碟在村子里窥探。一株沙蓬在风头上坐着,“忽”地一跃升上了半空,又“忽”地一折返回了村子,三折两转便消失在沟渠之中。一个小男孩门缝里探头察看,一股带着雪粒裹着石子的风劈面砸来,门“哐”的一声又关得严严实实,再没见小男孩敢露出个脑袋。
风终于小了,人们走出屋子观看,眼前的景象完全陌生。山吹得秃秃地光,地吹得光光平,整个山川大地像扫帚扫过般干净,只有村子里像刚发过洪水的河床狼藉一片。窗崖根堆满尘土,墙圪崂塞满柴草,屋顶上少了瓦片,房檐上缠着草根,草垛不见了踪影,门帘子飘在水中。鸡猪一个个惊慌失措,牛羊抬腿都颤颤巍巍,树木只留下一幅骨架,枯草倒爬在土尘之中。
总以为风要停了,人们忙着把丢了的往回找,把散了的往齐整,把坏了的往好修,把脏了的往净擦。这时候,只见树梢子又摇得欢了,阳光的色彩又变得淡了,风又从远处呼啸着、席卷着来了。风一刮就是一个春天。等到风彻底停了,展现在眼前的便是水清草绿的夏日景象。
作者简介:
高宝军,就职于西藏阿里地区。、《人民文学》、《文艺报》、《读者》、《十月》、《散文海外版》、《中国作家》、《散文选刊》等多家报刊,获第四届、第五届“冰心散文奖”等多项。作品先后入选《中国散文年选》等多种版本和中学生阅读教材。主要著作有散文集《乡村漫步》、《大美陕北》、《四季陕北》,小说集《野村梦语》,考证研究类《吴起古城寨堡初考》、《环境规制与源型产业发展研究》等,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中国西部散文学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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