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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北的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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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头·村子中心

 

北 郭

 


苏北盐阜地区的村子似乎没有村头的概念。

 

村头,大概多见于山区、林区、水码头或设有围墙、围河的村子。进出村子的通道不多,很多时候甚至只有唯一的通道,于是村子与村外的交接处便显得很特别。进村,出村,都要经过这里。等候,歇脚,聊天,张家长李家短交换信息,最佳位置也是这里。有的村,房屋在山沟里或山坡上,村里空间局促,没回旋余地,打谷场、戏台之类的往往设在村口。不消停的年代,村子的安全警戒,瞭望台、消息树、岗哨,也设在这里。这里往往有一片开阔地带,有一棵枝叶伸展得很远的老树或者凉亭给人遮阳挡雨,有的还会有一两家小店小买或卖茶摊给人以便利。因为处于村子的最外头入口处,这个地方便成了村头。

 

《山楂树之恋》里面的村子,该是有村头的。“鬼子进村了”——凡是有这类台词的影视剧里的村子,该是有村头的。济南朱家峪、重庆磁器口、陕北黄土高坡这一类或这一带的村落,也该是有村头的。

 

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有村头么?“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似乎有,其实没有。——道理很简单,村里人与世隔绝,除了那个武陵捕鱼人误入,数百年来没人进出村子,也就谈不上村头了。

 


苏北盐阜地区的村子,其生成和发展,既有扩张的一面,也有内敛的一面。村子沿一条中心路或一条河道排开。路、河多是东西向的,房屋坐北朝南。村子起先很小,随着人口增加,儿子成家立户,村子会往外“泡”。但这个“泡”是有章法的,首先还是尽最大可能沿着早先的那条河、那条路向两端延展。实在不行了,快要到了邻村的地界,才停止。接下来,在早先那个“带状村”的前面或后面,再开始构建下一个“带状村”,从而出现前庄、后庄。最近几十年,也有一些人家喜欢门前屋后开阔些,游逸出村,住进了旷野,但毕竟是少数,上面管得也紧。从基本格局看,还是东西向排布的带状村,若干平行的带状组合在一起,成为组团,从空中看下去,像是一朵朵变幻的云,飘落在苏北平原的旷野中。

 

这样的村落,进出村子的通道不会唯一。既然如此,也就没有所谓的村头,以及村头的那个凉亭,那个广场,那棵老槐树。恰恰相反,从不同路口进入村子最先看到的那几户人家,往往是边缘化的。这些人家的心里,是落寞,是散淡,或未可知。

 


没有村头,但村子中心还是有的。

 

庄中心路,往往就是村子中心。村民到路上,或农忙,或有事,或饭后,或骑车,或步行,脚步或快或慢,遇到乡里乡亲打声招呼,叫声大爹二爷二妈三哥三嫂,说些话。办喜事,办丧事,鞭炮喇叭,吹吹打打,从路上经过。路,是一条线,从东贯到西,不是圆心,却是中心。

 

村里的小学校,也是村子中心。《左传》记载“子产不毁乡校”的故事,说明在先秦时期的郑国,就有把学校作为公共场所集会议事的先例。苏北乡村也是这样。我所在的村子,早先有一所小学,很特别。村里的人家都是沿庄心路分布的,而学校却在前庄和后庄之间另辟一块方形的土地,四周挖上圩沟、河道,留下两处埂子做进出通道。村里的房子都是烂泥墙茅草屋,而学校的房子却是青砖青瓦。苏北乡村没有四合院,而学校却三面围合,只有朝东的一面敞开,外面是一条河道,河边是学校的菜地。朝东的这排房子,主要是办公室,一端是厨房。厨房里的伙夫是老陈先生,是我嫁在邻乡的姑姑家的堂叔,单身,吸血虫病老粗腿,长年住校,很少回家。学校的菜地被他打理得很好。菜地长了什么记不得了,只记得菜地里的姑姑丁(蒲公英)、马菜(马齿苋),姑姑丁开出的黄花很好看,马菜晒干后过年做馅包馒头——但那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与后羿射日的故事有关。暑假里,老师都离校了,而夏天正是瓜果蔬菜长得最好的时候,老陈先生就用厨房的大锅闷出一锅一锅的南瓜辣椒长豆,油不多,盐是有的,让周边邻居随便来吃。或许因为这个,老陈先生在村里老一辈中的口碑非常好——厨房伙夫能被称为先生,且加一“老”字,可见所受的尊敬不一般。办公室前面是一口打铃用的鐘,有一段时间,用的是废弃的犁铧。还有一个长方形的土台,开会做讲台。南北西三面房子,外加东面一条河道,围合出一个大院子,院子里有篮球架。,就贴在学校墙上。村里开大会,多在这个院子里。村里放电影,也在这个院子里。周边的人,对学校,对学校里的老师,还是有敬畏之心的,一般闲来无事不会到学校闲走。但在人们的心目中,要问你们这个村哪里是中心,恐怕大家首先会觉得是学校。我在这个学校念到五年级,当年,大概是分田到户那前后,学校搬到村外,老校址废弃,拆掉了西面南面两排房子,北面留下几间做加工厂轧粮食,院子改成菜地。再后来,全拆了。

 


在我老家那个村,村供销社也是中心。现在的年轻人不知道供销社是什么。在计划经济年代,商品销售是国家统管的,乡政府所在地有供销社,下面的村子往往几个村合办一个供销社,布、火柴、煤油、煤油灯罩、灯捻、红糖、白糖、盐、大前门烟、饼干、纸等都来这里买。电影电视里讲这一段的故事,都把营业员写得很傲慢很冷漠,动辄不耐烦、甩脸色,其实在村里的供销社,营业员与村民都熟悉,他们是外乡人,有的是知青,村民常来串门,大家都非常友好,非常客气。供销社有一位姓汪的小伙子,待我就很好,他似乎经常一个人留守在供销社,我常常去他那里,在后院的食堂里做作业,他用包糖的纸订成小本子,给我打草稿。那时村里各家各户都打柴帘子——用芦苇、茅草绳编织成一丈见方的帘子,供销社收购,堆在院子里,卡车运出去,据说是外面建筑工地用的。因为我与供销社这位姓汪的小伙子的关系好,我家里卖柴帘,会让我站在旁边,他验收,一张柴帘的价格往往会多给五分钱,有些瑕疵或尺寸不足,也不计较。后来,不知这位姓汪的小伙子去了哪。

 

没有学校、没有供销社的村子,哪里还会是村子中心?

 

祠堂?盐阜乡村一般没有。盐阜乡村似乎不是典型的宗法社会,而更像移民社会,这兴许与元末明初洪武赶散苏南特别是苏州地区大量向苏北沿海滩涂移民有关。村里有一到两个大姓,再加上几个小姓。两个大姓之间,往往有一点壁垒和竞争。小姓小心翼翼,经营得好,倒是游刃有余,不受欺负。譬如,我们那个村,姓秦的是小姓,只有一两户人家,但秦家的老先生是读书人出身,在村里很受尊重,哪家分家立户需要写文书,都请老先生。我们村早先对外有一座桥,也是秦家出资修建的,村子也就以此命名。村里没有祠堂,辈分高、德高望重、热心村里事务的老人,往往充当了隐形祠堂的角色,大家有事会往他家里跑,或许这也算是一个村子中心吧。

 


村部?村民一般不愿意去,官与民之间,似乎永远有距离,没什么事情,村民一般不会往村部跑。

 

村卫生室?那里倒算是一个中心,头疼脑热的,去那里,一边看病,一边聊天。后来,村卫生室取消了,乡村医生在家里开诊所,这个家里诊所,若同时有三五人等候,也就成了一个小小的信息交互中心。我家有一段时间,就是这样的。

 

还有两个地方,如不提及,没人想到这也会是村子中心。

 

一个是队里的牛房,养牛的地方。牛房在村外面,但又离得不远,三五百米距离,常与队里的公共打谷场组合在一起。冬天,天气冷,滴水成冰,各家各户都用起了火盆。但柴草紧张,有时烧饭都不够用。于是大家就聚集到牛房取暖,牛房是可以生火取暖的法定场所,再穷也不能冻着耕牛。牛房高大,一面有门,三面无窗,门口挂上厚重的蒲草帘子或破棉被帘子,很是聚气,火盆的热气,烤火人的人气,以及几条耕牛的特别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大家闷在里面,在火盆里烤些山芋或炸些扁豆、玉米花,想到哪说到哪。到了饭点,各回各家。

 


还有一个是夏季桥上,纳凉。桥下是河道,凉风习习。桥上睡人,秧山芋种似的,凉席被单,天上是银河,繁星点点。村里人一边乘凉,一边谈天说地,讲王小二故事,讲神仙故事,讲鬼故事,吹笛子,拉二胡,基本上一段时间村里村外的信息,很快就在这里交换掉。

 

但这两个地方,都是季节性的。牛房,作为村子中心,只会在严冬,而且多数在白天。桥头,作为村子中心,只会在酷暑,而且只是在晚上。后来牛房没了,村里人外出了,留在家里的,也买了电风扇电视机,这两个季节性的村子中心也就不复存在了。

 


村头,是位置,却不只是位置。村子中心,是场所,却不只是场所。如今,苏北的村子依然没有村头——即使竖起一座高大气派的门楼,但那是村头么?村子中心,还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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