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锋评诗]三个胖子——南人诗选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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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锋评诗］三个胖子——南人诗选评

李锋按：此为本专栏第19期诗评，选评范围为南人已出的全部诗集，共三种。现将诗集读完后的直接感受罗列如下。南人第一本诗集《最后一炮》中的诗作大多写于“下半身”运动风起云涌之时，多数为我第一次读到，大开眼界，大笑不止。我此前所接触到的南人诗歌大多过于精巧，有点宅，有点窄，而在这本书里南人是活蹦乱跳的，生活有一种粗野的广阔，诗作元气淋漓，真实真切有劲道。我读完真有意外之喜，不带勉强地认同了沈浩波对南人“天才”的评价。这本精编的《致L》共收录诗作一百首，远非全貌。我对这本书的整体风格是有抵触的，它太夸张了，太用力了，我这么冷眼的人是不适合看的。在南人最新诗集《黑白真相》中，巧思之作比例明显偏大，尽管精致，尽管新颖，但总不及来自生活现场的诗作耐读，活出来的诗比想出来的诗更有力。

《坟边的猪》

清明已过
坟场开始长出青草
我看到一群猪
穿行坟堆之间
长长的猪嘴
拱拱这儿
嗅嗅那儿

我想在坟里睡觉的死者
肯定会感觉到摇晃而且
肯定会被摇醒
如果竖起耳朵
还能听到猪的哼哼

这哼哼的声音
与一年一次清明节的哭声比起来
是不是

更能排解寂寞并且
别有一番滋味

2002年5月14日于河北

南人有意要在清明节这一题材上和别的诗人唱一下反调，他唱的好，“别有一番滋味”。别人写人，他写猪，别人摹写生者情状，他却体贴死者感受，别人痛哭流涕，他却扮个鬼脸嘿嘿一笑。人的幽默感是生死无忌的，仅仅将此诗看作对生者的嘲笑就肤浅了，我宁愿当作生者与死者的会心一笑，胜过祭奠。而我也更愿意信任一个懂得玩笑的诗人的情感，至少在这首诗中他的情感是温婉的。这是事实与想象携手而成的诗意，事实的场景清晰稳固，随之而来的想象又合情合理，无缝对接完美无缺。

《结婚照》

他们在那儿笑
不管是夹在影集里
还是挂在墙上或是
压在玻璃板的底下
他们都在那儿笑

你上班了他们躲在屋子里笑
你睡觉了他们躲在黑暗里笑
笑你的梦呢

他们挂在你卧室里的墙上
看你们做爱
看你们训斥孩子
看你们把脑袋深深地埋进裤裆

他们一直很开心地笑
笑得让你有点愤怒
直到你操起剪刀
恶狠狠地把他们从中间剪开

可你看到分开后的他们
还在那儿笑
而且笑得更加开心

这时候
你陷入一种无端的恐惧和后悔
你后悔在自己最年轻的时候
偏偏听信了一个局外人的话

笑一点，再笑一点

2002年6月30日于北京

我喜欢这类有生活痛感的诗。他从实际的婚姻生活写起，上班、育儿、争吵，充斥了繁琐和烦恼的生活让人笑不起来，而随处可见的结婚照却在那儿笑，像是无法忍受的嘲笑，而诗作最后回溯到拍照的当时，那鲜活的笑，那对未来的幸福生活抱着天真向往的笑，更是在对比中恍如隔世的童话。读这首诗方才知道，甜美的结婚照可以成为婚姻生活里打不破的符咒一样的存在，时刻提醒着你实际生活的不完美。

《鸟的自由》

鸟的自由不在于飞得多高飞得多远

鸟的自由
在于
那些鸟粪
可以在人间
随意抛洒

20040624

这首诗是靠致思的反常角度打开诗意的另一片天空。诗作一上来就否定的恰恰是一般人所向往的自由境界，高飞远翥为人所不能，便以为这就是鸟的自由了。这是人立于地上的仰望，是出于上半身的对于自由的空幻想象。而最切实的自由是什么情状？飞于高天的鸟儿用下半身给予了回答，带着对人类极大的轻蔑和挖苦，自由是鸟粪在人间的随意抛撒。

《稻草人》

我想说的
是稻草人身上的衣服
那是我穿了多年不想再穿的
它不同于那些穿破了以后就
不知所终的衣服

我每天清晨从田垅上走过
每次都能看到它穿在稻草人身上
我对天空白云飞鸟视而不见
我独对它心怀怜悯

20051025

稻草人与我的个人性关联是此诗读来动人的关键。稻草人差不多已是大众性的带有童话感的乡村意象了，怎样将一种公共题材写出个人的独特性，这首诗带给我们启示。很简单，让稻草人穿上我的衣服，我的感受便带入进去，微妙的东西跟着就来了，诗歌便涌现出新鲜的内容。这首诗便打破了那种疏远的旁观姿态，也不必作强硬的拟人式童话渲染，同样的衣服也穿在我身上，我便把一种身体感带给了稻草人，于是在我与稻草人之间便自然有了一种同情的“怜悯”。

《三个胖子》

遭遇恶性车祸
侥幸未死
侥幸未伤

用钥匙开开家门
已经夜深
黑咕隆冬的
可我还是在黑暗中
听到了三个声音

“儿子，你回来啦”
“老公，你回来啦”
“爸爸，你回来啦”

她们的声音很轻
声音的后面
都瞪着大大的眼睛

我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吁一口气
老妈、老婆、孩子，我回来了
被你们派出去的三个胖子
平平安安地拽回来了

20060314

这是真正的生命之作，厚重感人。南人没有在这首诗中去写车祸场面的惊心动魄，相反在简要交代背景后，迅速进入了日常生活的铺写，反而因此写出真正的惊心动魄来！中年男人在家庭里扮演的角色之重是一个普遍的事实，但因为太过日常也容易变得麻木不觉，特殊事件一下从外部震彻深心，突然醒觉自身事关整个家庭安稳幸福的责任之大。题用“三个胖子”真好，它是不同角色对应的肉身形象，也用肉身形象叠加强调了责任之重。不明真相的家人惯常的问候“你回来啦”，在此时听来也是惊心动魄的。非常事件让日常生活重新变得无比珍贵。读到最后一句真要落泪，好一个“拽”字！平日身体的负荷，此时全兑换为幸福的重量！

《思念20110225号》

不再见你
不再念你
不再电你
不再想你

囚笼被我挣扎得越来越大大得如同一片荒原
荒原被我奔跑得越来越大大到你已越来越小

小到只剩下一粒在视野里多揉几次眼睛才能看清的黑点
小到只剩下一粒在视野里多揉几次眼睛才能揉出的沙砾

2011年2月25日于北京

诗题新颖，对你的思念非止一日，多到需用年月日编号区别的程度，另外它也像一列火车，带着我的思念驶向你。囚笼、荒原、黑点、沙砾，小挣扎成大，大衬比出小，这四个比喻环环相扣，写得结实有力。你已是我眼中的沙砾，揉眼睛就是思念的方式，而诗中不曾明说的是泪水。

《一座寺庙，一颗痣》

一座寺庙
就是你眼角下方的
一颗痣

好让一滴泪
落在宽阔的屋顶
被木鱼声轻轻敲碎
随诵经声攀檐角升天

如果你在城市
找不着一座寺庙
你就一定能在胸口
找到一颗痣

20120401

真妙啊，但不是玄妙，而是和情致相融合的妙，富有人情之美。这是一首语调轻柔的美丽小诗，它有悲哀的泪滴，又有即刻的度脱飞升。寺在城市是人们的一种安慰，如同痣在美人身上也是一份美丽。痣是在眼角还是胸口，取决于寺离你是近是远，这是一种美丽的呼应，正像它们谐音一样。

《铃声》

早晨
我和她的手机同时醒来
在床头柜上比着嗓门

床上的我们背对着
回想着昨晚的争吵

20120923

敏锐的诗作，瞬间的诗意捕捉，那个瞬间是全息性的，高浓缩的。清晨的铃声，和昨夜的争吵，遥遥呼应，相互唤醒。在手机的热战声中，夫妻背对着背，是要进入冷战，还是转向和解？诗作展现了这样一个富有意味的场景。

《时光是一堵透明的墙》

时光是一堵透明的墙
死去的人在墙的另一侧
清晰地打量着我们
打量着他们留在岁月里的遗照
照片发黄、褪色、斑驳
是他们的手无数次触摸所致

他们无数次触摸的照片
也有我们的
一起发黄、褪色、斑驳
摸着摸着
他们就拉住了我们的手
一瞬间将我们
拉过墙去

20130619

这首诗纯出于想象的诗意，我一向对此有所警惕，但对这首诗我却完全接受，是它的深情的语气有着催眠的效果吧，哦，到最后又是猛然的惊醒，吓人一跳却又合情合理，超现实的叙述获得了现实的质感，厉害。

▎诗人简介：南人，1970年出生，江苏泰州人，1994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2000年创办中国先锋诗歌网站诗江湖。出版有诗集《最后一炮》、《致L》、《黑白真相》等，现居北京。

▎编者简介：李锋，男，1985年生于河南濮阳，2009年毕业于信阳师范学院华锐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现从事野外录井工作，业余大量阅读中国当代诗歌，是一名有自己独到眼光的诗歌编选者与评论人。微信号：925443731。新浪微博名：李锋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