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开窗帘,打开窗户,一片阳光泻进客厅。静静地站在阳台上,看着窗外生机勃勃的绿化树,红花刺槐开花了,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来。对面楼上,邻居养的百灵鸟和不知名的小鸟叽叽喳喳叫着。
我的祖辈都是农民,我有幸靠读书改变了命运,跳出了农门。原来在乡里的中学教书,后来调到县委办公室当秘书。进了城,房子是个大问题。农家子弟,无依无靠,在城里买房谈何容易!买不起房子,只能租房住。租房住,就是寄人篱下,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得搬家,滋味可不好受。1995年进城以后,我六年时间搬了六次家。
我最先租住在一个四合院里。一眼厢窑,很小。最讨厌的是主人在门前盖了一个简易房子,遮住了那眼厢窑的大半个窗户,大白天窑里黑黢黢的,得开灯。好处是离我单位近,步走只有五分钟路程。我把两床铺盖、一些坛坛罐罐摆放进去,再从纸箱子里取出泡沫垫子往后炕上一摆,把电视机往泡沫垫子上一搁,就妥了。那个空纸箱子就有了新的功能,成了我的临时衣柜。电视机是岳父给妻子的嫁妆。晚上睡觉,我一伸手就能摸到光溜溜的荧屏。那个时候,妻子在离城30公里的义合镇政府上班,我得自己做饭。在单位,我是新兵,工作上不敢有丝毫马虎。一段时间,单位通讯员得黄疸肝炎请了病假,领导安排我兼了一个通讯员的工作。一天中午下班,急急忙忙切菜,走了神,想起了那些没完没了的工作,把指头切了。刚好那几天县爱卫会要来机关检查卫生。左手指望不上了,还有右手,我就像个独臂英雄,扒在窗户上,把本应由通讯员擦拭的玻璃擦得一尘不染。领导表扬我轻伤不下火线,我无言以对,心里有委屈,但怎么能说出口呢。后来,我就在早上上班前切好菜、和好面,为中午做饭匀点时间。下午上班走时,把桶担一捎,下了班顺便到井滩的辘轳井上打一担水。礼拜天,妻子坐车回城。她侦察能力强,不止一次对我说,人家隔壁邻居哪来那么多钱,每星期都买的吃羊下水。我每次都说咱好好攒钱买房,好像是安慰妻子,又好像是自欺欺人。妻子怀孕那阵,走到街上的水果摊前,说想吃橘子,我说老家拿上来那么多苹果,你不吃,偏要吃橘子。妻就不言传了,悄悄回家吃苹果。现在想起这些事,觉得不可思议,那时候怎就那么混账,至于吗?
房东的一个农村亲戚要在我租住的窑里坐月子,我得搬家。我在心里骂了一句狗日的超生游击队。我在隔壁院子里又租了一眼窑,虽然也是厢窑,但又宽又深,还亮堂。这个院里的五六个住户跟院外的其他住户共用一块总电表。大家轮流坐庄,月底到各家各户去抄表、收电费。轮到我时,一个老住户教导我,勤快点,抄表仔细点,操心有人偷电,损耗摊不均了你多认点。好像我很懒惰,好像我偷过电,好像我是有钱人,听得人鬼火缭乱,很不是滋味。院子里有一个老婆婆,是城里人,老住户,她跟邻居拉话,说我妻子在大街上借了她十块钱,存心不给还了,不相信年轻人记性就这么差。妻子听了很难受,的确是忘记了,很快还了钱,并作了解释,但心里就是不舒服。我把弟弟拉扯到城里来念书。弟弟不是个省油的灯,不知怎么惹了一个四十来岁的城里人。城里人好像跟我在一条街上住着,醉熏熏地撵到我家门前,骂骂咧咧,又是要抽筋,又是要扒皮。妻还在月子里,从老家上来守月子的母亲赶快给人家赔不是。城里人骂够了,晃晃悠悠走了,母亲就数落弟弟,城里不比农村,你还敢惹事?
这眼虽然亮堂,但让人感到窝火的窑洞,被主人卖了。我在一个大杂院里租了一眼窑洞。窑洞很小很小,是个袖珍窑洞。夏天火辣辣的太阳从早上照到傍晚,从窗格上照到窑掌,再一做饭,那眼窑就成了一个大号蒸笼。女儿刚会爬,热得满头大汗。我就把洗衣盆搁在院里的凉荫下,再把女儿放到洗衣盆里让她歇凉凉去。大杂院里的婆姨女子们、碎脑娃娃们没事了就端着饭碗过来逗女儿玩。我也会端着饭碗到邻居家去串门,星期天还偶尔伸长脖子看看人家打麻将。这个大杂院给我留下了好印象,窑主家很随和,邻居们没架子,我们处得很和睦。多年以后,老邻居在路上偶然碰见我,还请我到大杂院参观了一回,感觉很亲切。
妻子是学医的,不知哪根神经一灵醒,忽然想把家搬到偏远的葡萄梁去,一边请假照顾孩子,一边偷偷地卖点药,给周围的群众打针输液挣点钱。妻子手艺不错,人也随和,钱还是挣了一点。但在电视上看到外地一个诊所出事了,就不敢干了。妻说,没手续,出了事就麻烦大了,赶快收摊,就收了。在葡萄梁租房住的那些日子,有一件事印象深刻。我在征得女房东同意后,买了一块又厚又大的花塑料布,在院子一角搭了一个摩托车棚。半夜下雨,塑料布上洼了一滩水,最后终于承受不住,车棚轰隆一声塌了,吓得女房东大呼小叫,再也不让我搭车棚子了。
我最后租住的地方是县委后院的一眼破窑洞,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借住。妻收摊后,我本想在县委周围租个房子,但没找到合适的。有一眼窑倒是不错,可趾高气扬的女主人一边慢条斯理地吃着涮羊肉,一边像领导一样宣布纪律,又是晚上几点钟以后就别回来了,又是早上起来要早早把院子扫干净,又是不准大声说话,又是不准拖欠房租,我受不了,就是个金銮宝殿我也不住了!我发现县委后院有一眼窑好像空着,一打听,是清洁工的办公室,基本不用。可我与人家不熟,不好开口。同事张师知道我的心思后,主动帮我借到了窑洞,心里十分高兴。在工作中,我认识了县环卫所的一名司机,常对我说有事了言传,这下真派上了用场。我没想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事,在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叫他用平时运输垃圾的农用车把我的家当拉了过来。县委有规定,不准干部在院里居住,可实际上一直有人厚着脸皮居住着。我成了其中的一个新成员,一边厚脸皮着,一边难为情着。最叫人揪心的是,县委书记在我对面的小院里住着,需要安静,可我女儿才三四岁,正是闹腾的时候。最怕女儿半夜哭闹。她一哭闹,我就拿被子蒙她的头,再用手捂她的嘴,说什么也不能影响书记休息。可女儿总有出其不意亮一嗓子的时候,我就想着不知书记听见没有,就会有一丝不安。我曾找机会试探着问过书记,书记说,那么点小孩,哭就哭嘛,你捂小孩嘴干什么。我听了心里热乎乎的,很感动。那眼窑洞特别潮湿,是下湿,冬天把火炉烧得再旺也无济于事。在那眼窑里,我有过一次与蛇共舞的经历。那年夏天,一家三口正在午休,一条草绿色的长蛇不打招呼就从窟窿眼窍的破壁柜里爬出来,光顾了我的家。妻子眼尖,发现了这个不速之客,吓得大惊失色,抱起女儿,撒腿就跑。窑洞隔壁是两间破车库,那蛇大概就是从车库里爬过来的吧。我和蛇斗智斗勇,我用一把长钳活捉了那条长蛇。心想,你也来嘲笑我,戏谑我,看我怎么收拾你,我整死你。转念一想,这条蛇也居无定所,也许它的心里也有苦,还是放生了吧。
2000年春天,河底乡的刘乡长不经意间说起他邻居有两眼窑准备卖,问我买不买。下班后我跟他去看了,窑洞在一个叫做永乐巷的地方,要卖5万块钱。我在一个星期之内跟亲戚朋友借了3万块钱,加上自己从牙缝里抠出来的2万块钱,揣在兜里,叫了几个同事,过去就把那两眼窑买了。在同事们的帮衬下,主家少收了我400块钱。我之所以如此急迫地买窑,是受了一个县委干部的强烈刺激。他到我办公室来串门,说山说水,最后说我穷球敲得炕板响,连个住的地方也没有。他说得没错,但我感觉到了他的高人一等,话言话语中流露出一种讨厌的优越感。他伤了我!穷人一般自尊心都很强。这个干部是局长的儿子,不用为房子的事发愁,但是他必须为伤了一个农民的儿子而付出代价。我骂他,如果没有那个你大,我拉一泡屎也轮不上你小子吃。我骂得有些恶毒,事后,有些后悔,我也把人家伤重了。
我买的那两眼窑洞很简陋。我想翻新窑洞,硬化院子,新盖平房,添置家具。二姨说等你们有钱了想怎弄就怎弄。买窑的时候,我向二姨借了钱,也许二姨是怕我们欠债多了把她的钱拖得太久了。我豁出去了,和妻商定,再借一笔钱,把窑洞收拾得四四正正。为了省钱,我从老家拉了一车料石,垒了院墙,那是当石匠的父亲一锤一錾敲打出来的,不用掏钱。那些石头命好,乡里的石头能进城的不多。我从老家拉了一三轮车木料,叫当木匠的亲戚做成家具,那是父亲前些年刨了树锯好的板材。施工期间,我和妻子是最优秀的小工。一天下午,我们正卸一车石子,忽然刮风吼雷,下起了雨,妻子说咱卸完吧。我们就像两个壮劳力,在不大不小的雨中坚持卸完石子。抬头一看,妻子灰眉土脸,头发成毡片子了,眼镜上滴着水,湿漉漉的衣服上水泥点子灌一身。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壮感觉油然而生。这是生活的滋味。不是所有的人都能体会到这种滋味。
所有工程结束,已到了深秋。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噼里啪啦打在新盖的平房顶上,打在石头院墙上,打在水泥院子里。我躲在家里,透过玻璃窗看着外面的一切。一边看着,一边想着,有房子的人,原来如此踏实,如此不惧怕风雨!
可是那么多外债怎么还呢?就我们夫妻俩当时挣那点工资,去过必要的开支,十年也还不完债。我突然感到了巨大的压力。我想到了一条生财之道,写稿。当秘书有源源不断的信息,掌握着大量资料。我开始没明没夜地写新闻稿,写纪实文章,写诗歌,写散文,写随笔,天女散花般投稿。盘点收成,稿费加上县直部门的奖励,一年写稿的收入居然顶我两年的工资。当时,一些县直部门鼓励通讯员写稿宣传自己的工作,并制定了奖励制度,我沾了不少光。我又想到了一条生财之道,打印材料。我贷款买了电脑、打印机、速印机,放在家里做生意。我和妻子既是老板,又是伙计,谁有时间了谁打字。我下班带着生意回家,上班带着成品交差。当时,机关单位有打印设备的还不多,加上我的秘书身份,生意挺不错的。客户把稿子交给我,省事,修改、校对我都包了,他们放心。崔家湾镇的任镇长让我打印一个要钱报告,是急件。我跟主任倒了鬼,上班时间偷偷跑到家里干私活。回去时下着小雨,回来时,成狂风暴雨了。街道上空无一人,我穿着雨衣,骑着摩托车,低着头,猫着腰,风吹雨打,脸上的雨水哗哗地流着,眼睛很难睁开,根本看不清路面,只能凭感觉艰难地前行,溅起一路水花。那桩生意,我挣了12块排版费。市上领导要来县上检查工作,政务副主任亲自上手,连夜赶写汇报材料。领导照顾我生意,每写好几页手稿,就让我拿回家去排版。从单位到我家里,七八里路程,数九寒天,我一晚上骑着摩托车跑了六个来回。跑得越快,膝盖上的冷风越刺骨。那天晚上,我光荣地挣到了96块排版费。县上几百个村委会集中换届,我通过乡长、书记揽了很多打印选票的生意。就抓紧时间打字、排版、出蜡纸、印刷,和妻子流水作业,整整忙了一夜,还没干完,揽的活太多了。天亮了,人昏昏沉沉的。该上班去了,回头一看,桌子上、地板上、床铺上,到处都是花花绿绿的选票,看得人心烦。刚揽到生意那会,高兴死了,可现在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了。
叫人感到欣慰的是,连写稿,带打印材料,我用了不到三年时间就还完了所有的债。第一笔钱还给了二姨。以后每还一笔,就翻开账本,在债主名字上划一个道道。道道越来越多,欠债越来越少。我约摸着把外面的打印款都收回来能还完所有欠债的时候,二话没说,很快就低价处理了打印设备和没有用完的耗材。只留了一台电脑,自己上网用。
无债一身轻。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几年以后,妻子所在的城关镇政府搞集资建房。我瞅机会卖了窑洞,换成了单元房。我曾站在县城的八角楼上,望着万家灯火兴叹,这么多楼房怎就没有自己的立锥之地。那情形记忆犹新,好像就在眼前,实际上已经过去了多年。过去了,那些曾经的苦日子已经过去了。回头想想,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倒是觉得有了那些曾经的苦日子,今天的生活才有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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