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南北朝末期,北周武帝灭佛,大量佛典被毁,北地几乎绝迹。
隋大业年间,幽州僧人静琬许下一个愿望:穷自己一生之力,来防止的断绝。他的办法很笨,却很有效——用《三体》里的话说,就是:“把字刻在石头上”。
据记载,静琬于今北京房山一带开凿山洞,把刻在洞穴内壁上,每刻满一个洞,就用巨石堵住洞口,再用融化的铁水封死空隙。静琬一共凿了七个洞,而他的弟子不断继承他这一事业,累经五代才停止。[1]
这一看似愚笨的方法,却真的实现了静琬的愿望:1956年,人们重开这些石洞,发现了里面保留的大部分石刻,其中有许多被学界认为早已失传。这些石洞,就是著名的“房山石经”。
一
在人类的集体记忆里,“洞穴”有着相对固定的含义:不管是上古遗迹、房山石经,还是金庸小说里刻在思过崖上的剑法,其实都在讲述 “埋藏与发现”的故事。更直白的例子来自周星驰的《西游降魔篇》:莲池下一个隐秘洞穴,封印了五百年前的妖魔之王。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日本建筑大师安藤忠雄也设计过一座小建筑,有着和周星驰洞穴幻想接近的构思,那就是淡路岛上的本福寺水御堂。
二
2016年,我环绕濑户内海旅行,专程去参观了水御堂。
到达淡路岛的交通颇费周折,乘山阳电铁至舞子公园,上高速桥,再换乘巴士过海。落车后需步行长长一段乡田小路才能觅得踪迹。大部分来这儿的乘客的目的地是安藤另一名作——淡路岛梦舞台,而与之相距十分钟车程的水御堂则倍显冷落。
水御堂隐在寺庙本殿后面。攀着缓坡行过寺庙几十步,一道平整的灰白色混凝土墙体如同舞台大幕,随着正剧开场缓缓升起。清水混凝土墙是安藤作品的灵魂。第一次亲见他的作品是在圣路易斯博物馆,现在我还能回忆起当时炎热的天气下,那些泛着水光的石块带来的指尖发凉的感觉。这次再见这些安藤签名般的巨墙,双手又不自觉的扶贴上去,高逾五米的墙体在漫射的阳光下泛着温润光泽,仿佛久别故人。
三
直墙的背后是另一道弧墙,两墙区分的是所谓“圣与俗的境界”。踩着白色石灰岩铺就的地面绕过弧墙,眼前是一座椭圆形的莲花水池,秋日莲花已落,唯余清池,水御堂就藏在这莲池之下。
两爿石墙在莲花水池中分出一道窄窄的切口,中间有石阶通向水下深处。沿着台阶,越走光线越暗,行到尽头一个转身,室外景物终于隔绝,眼前泛起一片如梦如幻的红光,便身处莲花池底的佛堂了。佛堂也是圆形格局,绕着圆形外圈通道走到远端才是入口。通道两侧素净的混凝土墙体和正红色格栅明暗变幻,把极短的路径映射的神秘异常。转进门来,圆形空间一切为二,前方是佛土,此处是人间。
本福寺属于真言宗,是密宗的一支,供奉药师如来像。与禅宗寺院不同,密宗寺庙爱用高明度的颜色做装饰。水御佛堂里,强烈的金色装饰和血红色格栅的叠加,与混凝土营造出来的至简和冷静产生强烈对比,更增强了场所的仪式感。然而佛堂空间狭小,供奉与朝拜空间一览无余,对比这一路的转折似乎显得过于简单了。我静静的凝望佛像,希望有所发现。眼见佛像背后红光隐现,忽然惊觉:
原来这就是“胎藏界”。
四
密宗认为大日如来隐于一切有情众生。只要修行者能彻底发觉自身所具足的佛性,便可以证悟成佛。这一观念被真言宗比喻为“胎藏界”,意思是佛性藏于每个人的身上,就像胎儿藏于母亲的子宫。对此,安藤用建筑的语言,又做了第二层的隐喻。
水御堂上椭圆的莲花水池,正是子宫的形状;进入椭圆深处后的满眼红光,恐怕就是胎儿在母体中所见的意象;而那象征觉悟与真理的佛像便藏在这母体之中。和房山石经一样,安藤所造的水御堂也是个洞穴,讲述的也是“埋藏与发现”的故事:我们身上的佛性与生俱来,是亿万年、无数个前世里埋下的宝藏,而慢慢步入水御堂的经历,正是我们再度进入母体,发现自己,重启这体内宝藏的过程——也就是修行和成佛的过程。
想到此处,整个水御堂都明亮了起来。
五
我在佛像前恭敬行礼,然后离开了水御堂。
就像房山石经是为未来而镌刻,水御堂也是为未来而埋藏的吧。这水下佛堂的方案自成稿便遭批评不断,但不少批评者恐怕没有理解那片执着的莲池下所蛰伏的、渴望传之千古的野心。行笔至此,想到已故棋圣藤泽秀行形容武宫正树的一句话,借来为这片小记结尾:
“一百年后,许多建筑师的作品都会被忘却,但安藤的会流传下来。” [2]
注释:
[1]“于幽州北山,凿岩为石室,磨四壁镌之……每一室满,即以石塞门,融铁锢之,所造石经,已满七室……其弟子继其业,累五代而中绝。”
[2]藤泽秀行原话:“一百年后,许多棋手的棋都会被忘却,但武宫正树的会流传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