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洛访碑记

2014年11月8日至12日，古籍所李雪梅教授带领七名学生于河南登封市、洛阳市，对石刻法律资料进行了为期5天的田野考察。

11月8日上午师生一行来到郑州，当即转赴登封，并于下午近1点时抵达。稍事歇息后便赶往了“嵩洛访碑”的第一站——登封市历史博物馆，此博物馆即古登封县城隍庙。入门在第二进院落西侧密密麻麻摆列着70余通石碑，蔚为大观。其中同治四年《十村公议乡规碑记》、道光十三年《禁赌碑记》、嘉庆十六年《敬献炎帝庙祭田碑记》等碑，按李老师对其定性，或是契证碑，或是禁约碑，都蕴含着丰富的法律信息。另有一点要注意的是，这些碑的碑额多在正中两侧分刻圈示的日月字样，似取日月为鉴之意，或许是当地刻碑为证的习俗。在东侧草地上散乱置有一些新近出土的墓志和墓葬品，其中有一通《宋裴济墓志铭》。史载，北宋咸平五年李继迁攻陷灵州，知州裴济死之。此墓志即可视为宋夏之战中的一个节点标志。第三进院落进去即是大殿，虽年久失修，但斗拱、梁栋等结构依然美轮美奂。

登封城隍庙碑林一角

出博物馆，下一站是嵩阳书院。入山门不远东侧，有一《中岳嵩阳寺碑》，刻于东魏天平二年，是书院现存最早碑刻。又正门外西侧蓦然矗立着唐天宝三年《大唐嵩阳观纪圣德感应之颂碑》，碑制宏大，雕刻精美，堪誉为“中原第一碑”。院内东侧碑廊墙壁内所嵌石刻，有墓志，有题名，有题诗，不一而足。引起我们关注的是一通名为《右榜众通》的榜文碑，内容系十三条例，旨在禁止人民赴京告状。时天色已晚，碑廊昏暗，字迹不甚清楚，有同学取出手电，逐字阅览，适足以苦中为乐。众人仍在观碑，时间却已经迫临闭馆，乃不得已在管理员的驱逐中离开书院。然而回望书院，于山林掩映间化育此先贤讲学之所在，实令后生学者景行行止。

     被誉为“中原第一碑”的

《大唐嵩阳观纪圣德感应之颂碑》

11月9日清晨出发，先游少林，次访塔林。少林寺负千年古刹盛名，所存碑刻也最为令人惊异。自唐初，历宋元明清，刻碑立石传统绵延不绝。就形制而言，有高大至丈余而螭首龟趺者，有矮小仅过一尺而无额无座者；就内容而言，有禅公道行、行实碑，有游少林寺题诗碑，有重修殿宇碑记，有县令感戴碑，有公文碑。而公文碑则无疑是访碑的重中之重。少林寺内公文碑概有11通之多，包括唐开元十六年《皇唐嵩岳少林寺》碑、宋崇宁四年《西京永安县公据》碑、元延祐元年《圣旨》碑、延祐五年《请疏》碑、明万历年间蠲免粮差碑、清嘉庆道光告示碑，等等。因其涵盖公文类型多、年代跨度大、公文格式完整，尤为显得意义重大。

出少林寺下山途中，司机寻一叉路驶进，拐行几弯入某山村。道路未经整修，颇是颠簸不堪。未几，眼前豁然开朗，下车复步行数十米，忽见一前后壁为通体玻璃的建筑，里面放置的赫然便是少室阙。少室阙居于太室山和少室山二者之间，面“太”背“少”。虽然没有开放不得近距离观瞻，但因是玻璃墙壁，故仍可以一览无遗。回至公路继续下山，不久便到会善寺。入寺见东侧唐大历二年《会善寺戒坛敕牒碑》，其西是唐《大德道安禅师碑》和《佛祖宗派之图碑》，另有一碑剥蚀严重，只可看出碑额几字当是唐碑。会善寺内碑刻不多，但年代俱属久远，文字残缺也甚，幸在侧殿展览有许多拓片，可补缺憾。会善寺内除功课僧俗外，绝少有人来访，比起山上少林寺的香火之盛自有一番清净韵味。下一站是与少室阙、太室阙并称汉三阙的启母阙，可惜被安置于屋内秘不示人，遂无缘识荆。由启母阙沿三回九转之羊肠山径，穿林莽，攀行不久，，这便是所谓的启母石。

在启母石下

最后一站是中岳庙。在化三门外东西两侧共矗立着四通石碑。如标示牌说，因四碑都是由当朝状元撰文，故合称为四状元碑。但详考史籍，知其不然。按碑文撰写者为卢多逊、陈知微、王曾、黄久约。卢多逊虽仕在北宋，但系后周进士；王曾与陈知微同科进士，王为状元，陈则位居第二；黄久约《金史》但言其擢进士第。四碑有的已经字迹模糊，但在清人王昶所编《金石萃编》中全有录文。进入三化门，在东侧的东岳殿和南岳殿中间横列三通石碑，最左侧是元至元猪儿年圣旨碑，另两通是北魏大安二年《中岳嵩高灵庙正碑》，中为复制，右为原碑。原碑已经磨损大半，可据复制碑窥知全文。但二者对照，又能发现一些问题。碑文中有“作镇后土”一句，复制碑中将“后”径改为“後”，全然不知“后”字用法。峻极门内东侧靠墙位置，有一通《金承安重修中岳庙图》，绘制的建筑形象逼真，纵是过了八百余年，仍然纤发毕显。进入峻极殿后东行，穿过一个小门，到达三仙殿。大殿显得很是破败。在殿外西廊壁上嵌着上下两排共计九方石碑，形制皆不过尺余，所刻都是万历年间修醮结社事迹。在中岳庙正南一里距离，放置着太室阙。到达太室阙时，夜幕已然降临。此阙和启母阙一样密闭于屋舍之内。偶然发现窗户上有一破洞，大概是游人不甘无功而返，强行扒开观看所致。这种行为虽不检点，却极为方便了我等后来者。内室漆黑一片，如盲人摸象般洞中拍照，竟能获得几张佳作，幸甚至哉。

中岳庙中的四状元碑之一

11月10日上午离开登封，十点半到达洛阳，随即去往龙门石窟。在售票点左近有一年之前才开放的龙门博物馆，地下二层的展厅中展览着许多近年来出土的墓志及其他陪葬品，其中有数块刑徒砖和一通北宋建中靖国元年的地契碑，实是意外之喜。龙门石窟包括西窟和东窟，分列伊河两岸。西窟呈线性，绵延数百米，龙门的主要洞窟也便集中于此；而东窟内向延展，空间有限，洞窟数量远少于西窟。伴随造像而生，故石窟中存有大量的造像记，除此之外，有很多摩崖、题名，又有在山体中雕出石碑样式进而刻字者。亦可玩味的是宋天圣四年监修石道丁裕的题名。丁裕兴之所至，便在洞窟侧壁上写“丁裕题”，恰似今人的到此一游，聊为一笑。步履匆匆前行，过香山寺，谒白园，至此也便结束了龙门之旅。

龙门博物馆中展示的宋代墓门

而后赶往关林。仪门前两侧各坐一狮，狮首昂扬，身刻万历年间铸狮题记。启圣殿前碑林放置有二十余通石碑，数目不多，但与法律有关碑刻比例却是不低，计有六通，内容概为公议章程和豁免差役。至于大殿四周墙壁上环嵌52通石碑，大概是单一建筑嵌碑数目最多者。其中万历二十四、二十五年的结社碑占很大比重，据其内容，此年间重修关林，各社分别承担有不同的任务，或是捐钱，或是承领窗扇，而后立碑为证，刻事件始末及社首、社员名字。下一站是天子驾六博物馆。博物馆依托周代车马陪葬坑原址修建而成，因而更具观感。虽然名为天子驾六，实际上遗址内又有驾四和驾二的形制，恰与《逸礼·王度记》中“天子驾六，诸侯驾四，大夫驾三，士驾二”的记载相互印证。

在关林中量碑

11月11日上午兵分两路，一路往洛阳老城的会馆，一路往白马寺。走进白马寺山门，东侧立元至顺四年《洛京白马寺祖庭记》，由赵孟頫书丹，但剥蚀严重。白马寺历经战火劫难，古建早已不在，但仍有些汉唐遗迹，清凉台下即有唐代石柱础遗存。寺内石刻并不是太多，于法律意义上有价值者更是绝少。便在失望之迹，却陡然在毗卢阁西配殿发现一通宋崇宁二年的公文碑，系西京留府发给白马寺关于赐与几位大师名号的帖式文书。由白马寺东行是齐云塔院，途中又有狄仁杰墓坐落其间。下午赴洛阳博物馆参观。在里面发现与龙门博物馆所藏相似的刑徒砖。

访碑师生在启母阙前合影

11月12日，此次考察的最后一天，原计划的偃师改为了新安。新安县位于洛阳以西，治下铁门镇有民国军事家张钫居住于此。张钫酷爱志石，搜罗有一千八百多通墓志，其中唐志计一千一百余，故名千唐志斋。入得园内，行不数步，有一片凹字形建筑。在凹字之前又有一单独屋舍，是张钫的书房，面阔三间，中间匾额上书“听香读画之室”，其两侧分别额题“谁非过客”、“花是主人”。凹字西侧屋上额篆“千唐志斋”，。这里即是墓志存放之地。所见墓志皆是嵌于墙壁之内，无论是外壁、内壁，还是廊柱或是厅堂，都满嵌墓志，令人瞠目结舌。所见墓志高广不一，应与墓主的身份有关。最大者当是唐崔弘礼墓志铭，94公分见方。循凹字东侧楼梯上去便到了花园，草地上竖立着一些石碑，有一通清乾隆五十三年《公议禁赌碑记》，字大且深，极是清晰可认。继续东行则是张钫墓园和后迁于此的北魏石窟。而后，本欲寻访位于陈村的《古道观记》碑，但问过数名当地人，却无一知晓，最终无奈放弃，遗憾之至。在千唐志斋东南，张钫故居与之隔街相望，下有地道相通。

研读乾隆五十三年《公议禁赌碑记》

下午返回洛阳，赶往最后一站，洛阳市古墓博物馆。馆内有壁画馆、墓葬群和北魏帝王陵三部分。墓葬群搬迁复原上自两汉，下迄宋金的历代典型墓葬25座，壁画馆内容又多是从这些墓葬中出土修复而来。北魏帝王陵以北魏宣武帝元恪景陵为中心，两侧搬迁复原清河王元怿和江阳王元乂二墓。有意思的是，元怿正是为元乂所杀，这一对仇家叔侄在经过1500年后居然又走到了一起。

在博物馆的门阙前留下此行的最后一张合照后，“嵩洛访碑”之行彻底画上了一个句号。

新安，再见！

回首五日行程，这个句号当然不能用圆满来形容，比如仓猝未能尽观的嵩阳书院，闭门不得入的启母、太室二阙，卒不得寻的《古道观记》碑……现在落笔记述时，下意识里一个词语总是一再出现——“赶往”，事实的确如此，我们一直在匆匆赶路。五天时间已不算短，但要在五天内游访尽可能多的地点，却显得局促之极。无形之中又造就了一番别样的本事，路上疲乏委顿，待到达某地时却能“满状态复活”似的投入到新的考察里去。我想，这是有一种信念在支撑，即对田野石刻资料的孜孜探索，承继先哲如孙星衍、黄小松的访碑传统，等等。若说这五日的收获，上文所述曾不能道其十一，这需要我们用更多的时间来消化、吸收。

附录：访碑行程

11月7日

北京西站往郑州

11月8日

9:40到郑州。

11:10-12:40赴登封。

14:30-16:15城隍庙（登封市博物馆）。

16:30-18:00嵩阳书院。

11月9日

7:30出发。

8:00-13:20少林寺、塔林。

13:35-13:50少室阙。

14:00-14:35会善寺。

14:45-15:10启母阙、启母石。

15:20-17:30中岳庙。

17:40-18:00太室阙。

11月10日

8:20-10:00赴洛阳。

10:40-11:50-14:30龙门博物馆、龙门石窟。

15:30-17:00关林。

18:15-18:25天子六驾博物馆。

11月11日

8:30-11:30白马寺、齐云塔院。

新街清真寺、潞泽会馆、洛阳匾额博物馆、山陕会馆

15:00-17:00洛阳市博物馆。

11月12日

7:11-7:35火车赴新安。

7:50-8:30赴铁门镇千唐志斋。

8:30-11:00千唐志斋。

11:25-11:55张钫故居。

14:05-14:35返回洛阳。

14:55-16:30古墓博物馆。

19:20回程火车，于次日晨6:30抵北京西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