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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自古繁华的浙江中部,有一块类似镌满了甲骨文的龟甲形行政区域版图,这个处于浙江核心地带、面积九百多平方公里的千年古县,就是闻名遐迩、拥有万年上山稻作文明、千年孝义文化和诗书画兴盛地的浦江。我的家乡就是隅于浦江这个古邑最东北山乡一个叫王佳山的偏僻小村,因方言或音译的原因,还有称其为王家山、黄家山的。我在那里生活了二三十年,直到十几年前栖居离家百来里的县城,才算真正走出了大山,离开了家。
雨中的屿北古村老宅
梦里桃花源
定居县城后,每当有人来问我老家时,因为实在是太偏僻,总是解释半天,对方仍是云里雾里,根本想象不出来我所报的村名究竟在哪个方位。自从21世纪初新版《浦江县志》问世后,我介绍自己的家乡,就简单方便多了:“距离县城最远的行政村就是王佳山村。”简洁明了,又能给人以许多丰富的想象。前几年候中线修筑时,我驱车翻越中余和白马交界的三十六岗返城,有意关注了车上的里程仪表盘,行程56公里整。
“东北”是个好字眼,大中华的东北地区是肥得流油的黑土地,从小我就知道歌里唱的大东北满山遍野是大豆高粱,还有遍地的矿藏和丰富的人文历史。另外,莫言的文学故乡是高密东北乡,他的小说中许多人物成长、活动于此,对应的现实地域大致是山东高密市区东北方向的几处镇街园区。他能成为国内第一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与这一地区源源不断提供给他创作的灵感和素材是息息相关的。浦江东北角上那个不起眼也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是烙在我生命和灵魂深处的不灭记忆,是我梦里唱着“归去来兮辞”的桃花源。
老家坐落在四面群山环峙如屏似障的半山腰上,村子三面被高低错落连绵不断的山脉环绕,村型座西朝东。旭日东升是一种生活常识,在王佳山村更能真切体会到这种感受,村向方位是东,村里大多数房子朝向都是东或东南,这样的好处就是村里大多数人早上别想睡懒觉,太阳从很远的山峦刚露出一点点,阳光就会直接登堂入室,让你以为日头升得很高了,不管天热还是天冷都迫不及待地起床,开始进入新一天的生活。
王家山村雾漫之境
村景美如画
村中最引人注目就是百年古祠堂,原先坐落在村北,近几十年来随着村子的扩展,渐渐处于村中心了。历尽百年风雨的古祠堂,凝聚了老辈人的心血和汗水,雕梁画栋,精美绝伦,建成时方圆几十里内无出其右,至今仍为人津津乐道。或许得益于地偏路遥、交通闭塞,村里的一些古民居保存完好,两个以数百年祖上盛字辈先人聚居命名的厅堂——仁厚堂,至今依然是同房本家操办红白喜事场所的不二选择。我祖上隶属下村的盛四公名下,仁厚堂老厅里的柱子一人抱不过来,墙上的壁画清晰如初,可惜下半截壁画在前些年修缮中遭遇不懂其价值的匠人用白灰涂抹,令人叹惋。南墙下一方百余年前禁止在厅堂里乱放柴草的石碑,墨痕犹新,据说是县内唯一一个此类石材的古碑。另有几幢浙派民居的大小四合院,马头高翘,颇具古韵。前几年偕一干文友到我老家采风,有个定居上海的朋友见到保存如此完好的九开间品字型院落,一再询问户主是否肯出售,最后因住户太多、牵涉面广抱憾而去。
村东有屡毁屡建的土地庙,庙前一条山路屈曲盘旋,如龙而下,因庙而得名的庙下岭一径如线,蜿蜒而去,直通古越都城诸暨。站在村口小庙前,脚下就是悬崖绝壁,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从庙下岭往上走,近百米海拔之后,山势陡然凹进一大块,俨然一把环拱成背的太师椅,亦如一只敞开的毛竹簸箕。数十幢白墙黛瓦的两层、三层楼房,不规则地散落在这个簸箕斗里,好似是哪个粗心的仙人下棋时不小心撒落的一把围棋子,或白或黑,时隐时现于绿树翠竹之间。如果有机会俯瞰整个村子,俨然一幅天然的水墨山水,其美感、意境、佳构,还真不是寻常画匠可以描摹得出的。
村北幽西寺,千年古刹,虽然《光绪浦江县志》赫然记载“乾隆年间建”,但保存至今的大殿柱联上尚存“启宗宋元而后”字样,显然明代就有此寺。村里新故相传,原寺就在今寺上方的山坳,规模很大,连小和尚读书的学堂都有。我为此于多年前特意去探访过,果然纵横交错的石砌墙基仍在。后因僧人犯戒,被邻邑诸暨杨家楼一杨姓将军发现后毁寺。传说时至清乾隆年间有凤凰起飞于今寺址柴寮间,众人都说这是观音娘娘显灵,于是在现址重建寺院,只是沿用“幽西”旧名。想来当年采集县志资料的人只是道听途说了此事,才有记载之误。寺虽屡兴屡废,迄今香火旺盛,供奉江浙一带最为普遍的观音大士菩萨,灵感远播百十里路外之诸暨、萧山、绍兴等城乡。原先古寺周围都是茂密如麻的百年松林,只可惜本世纪初被个别村人以承包三十年的代价彻底毁掉。当年曾亲身伫立古寺内外,耳闻风过林阵,顿时呜呜作响,恍如千军万马驰聘疆场,又如海涛拍岸气象万千,只可惜现今都化作昨日光景了。
据现存的《戊戌年家谱行传》记载,始祖“讳喧字,成化三年(1467年)丁亥迁居浦邑王家山。”这样说来,明代的村子肯定只有不多的几户人家。我从小就从老辈人嘴里得知村子四周还有好几个边姓、寿姓等小村落,而这零散在村子周边山坞山谷中的屋舍,正如万绿丛中一点红,格外富有诗情画意。明代有郑姓诗人曾写过一首《怀王佳山》的诗,想来应该是当时的真实情况:“周遭藏小室,幽兴晚来浓。掬水思分月,披云欲荡胸。隔篱疑巷吠,到耳自溪春。良夜已如此,佳人胡未逢。”(摘自《浦阳历朝诗录》)
村前村后,竹树环合,一到春天,或红或紫的映山红率先点燃了三春美景的火炬,随之而来的就是粉色的野樱花、绛红的山桃花、鹅黄的迎春花等姹紫嫣红,争奇斗艳。四月的樱桃令人馋涎欲滴,五月的枇杷若金、杨梅如紫玉,六七月桃李芬芳,可以饱享口福。金秋时节,笑得自己裂嘴的是栗子,敢于斗霜傲雪、灯笼一样的是柿子。梅梨杏枣,应时而熟,硕果累累,一年四季都是果香味美的美好生活。
村前一水东去,因临岩而凌虚而下,春夏汛期,激流狂奔,龙蛇狂舞,自成佳境;秋冬枯水期细流潺潺,低吟浅唱,千回百转,别具风韵。水至岭脚,陡然有岩如屏壁,顿时水花四溅直泻而下,如珠帘挂壁,巧夺天工。
王家山村的祠堂内景
自然的馈赠
村东南隔谷相对的千顷竹海,叠翠凝碧,无论风过风止都别有风姿,令人叹为观止。遥想当年需要向国家输送毛竹的岁月,村人先把竹子砍下,再翻越山谷把竹子背到半山腰的双轮车路上装车。车身总长不足三米的双轮车要装上几十米长的毛竹,委实不是一件易事。早已从劳动实践中摸索出经验的村人,找好每一棵毛竹的重心,放到车上,前后各伸出一大截,用手臂粗的麻绳把车后的毛竹根部捆在一起,再用几尺长的木棍做绞棍用力绞紧。毛竹梢头一分为二,分别和车把捆在一起,远远看去,恍如一堆毛竹,根本看不见车身车把,毛竹和车子已经浑然一体了。拉车人站在这些被垒成V字型的毛竹中间,伸开双臂紧紧揽住捆好的毛竹梢把。由于毛竹太长,只好慢慢挪步移动,稍一走快,就很难调整方向。王家山村到当时的公社所在地有十几里路,途中大半都是弯弯绕的山路,稍有不慎翻了车,人伤车毁都是平常事。我早先在老家时也拉过这种毛竹车,实在是太难了,平坦路上勉强行之,遇到上坡下坡,只好十几辆车子停下来,前后左右围满人,几乎是抬着这堆千斤的老竹一步一步上下其道。
除了交了任务能换钱外,毛竹还是村里人做日常生活器皿的好材料。从纳凉的竹床竹席到家用的竹椅、竹凳、竹篮、竹箩,到吃饭的竹筷、竹汤匙,再到晒衣的竹竿、竹衣架等,生活的每一个角落都可以找到竹制品的身影。即便饭桌上的菜碗里,依然一年四季少不了竹笋的美味。春笋和冬笋各擅其味,令四乡八村的食客闻香驻步,不忍离去。盛夏之际,酷暑难耐,食欲难开,一碗咸菜鞭笋汤,洒几许葱花点缀,白的笋片,绿的葱段,褐的菜叶,黄的高汤,浓香扑鼻,清啜一口,顿时恨不得连汤带碗一口吞下。没有鲜笋的秋天,切片的毛竹笋干、扎捆的细竹笋干,无论烧汤还是炖肉都是难得的佳肴美味。
屋前屋后,茶桑郁葱,春夏两季都是父老乡亲的“摇钱树”。20世纪80年代初中期,老家的蚕桑是名播县内外的,记得有一年金华、江山等六个县的代表先后来我村参观取经,最多时来一百多人。至今记得当时好几户人家准备中饭,菜都是装在过年做豆腐的豆腐桶里,抬到村口的老祠堂门口吃的。当时小小一个百十来户人家的山村,家家植桑,户户养蚕。遇上老天作美,春天桑叶丰盛,那就皆大欢喜。如果遇上倒春寒等非常气候,饲蚕的桑叶就不够了,于是一到春蚕长到大眠期,家家户户的男劳力就要出门去买桑叶。有一年我家特缺桑叶,我和父亲连续十来天都出门买桑叶。最远跑到诸暨接近萧山的交界地,来回超过百里路。天不亮出门,背着竹杠,竹杠上挂着要扎装桑叶的袋子绳子,就靠两条腿走路,一个村子一个村子一路问过去,晚上九十点钟才疲惫不堪地挑着一担桑叶回到家。次日一早,换个方向,继续前一天同样的内容。那时候每天感觉苦不堪言,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想起来都还有些后怕。
近年翻看一些乡土文史资料,才知道我们村那么有名的蚕桑,和茶叶相比,简直不值一提。浦江从唐时就分为三十都,我的老家是二十八都三图,一直到20世纪新旧政府交替时期,这个分法才被废弃。浦江现存最早的县志是明朝嘉靖年间修的,志里关于出产的记载:“曰茶(二都、三都、二十四都、二十八都出)”。如果说明朝的志书太笼统,清光绪浦江县志就更加明确:“茶叶,出二十八九都者佳。”也就是说,老家的茶叶自古以来就是县域内最佳的,历朝历代的县志都有记载,这似乎可以称得上是师出名门了。也难怪我经年在外不知喝过多少天南海北的名茶,可就是觉得没有老家茶叶的醇厚汁酽,还有我身边的朋友,只要喝过我从老家带来的茶叶,没有一个不夸好的,原先以为他们只是碍于情面,现在想想也不纯粹是照顾我的面子。
王家山村的古民宅
淳朴的民风
虽偏居穷乡僻壤,然上苍偏偏有些特别眷顾之美意,风景绝佳,有奇峰峭壁之险,有幽谷林深之雅。可以登高王莺坪岗观日出,也可以起早赴鱼岭头看冬雾潮涌;可以穿越千顷竹海寻芳探幽,可以身临碧水塌百丈瀑布掠奇觅胜,也可以参与幽西古寺佛诞佛事修行养性,还可以坐在老祠堂的石门槛上倾听民谣儿歌……还有龙门珠瀑、牯岭钓雪、北坞晚茶、幽西听涛等奇景。没有现代化企业的纷扰,没有市场俗流的冲刷,也没有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只有浓浓的乡情乡音,淳朴的民风民俗。
一直相传我的祖上来自诸暨萧山交界一个叫姚江的徐姓村子,从明成化三年(1467年)搬来这个群山环抱的小山村,至今已有五百五十年的历史。前几年的一天,我有幸看到先人留下的20世纪民国年间最后一次修的家谱,才得悉祖上其实来自宁波余姚的临山卫。清乾隆四十年(1775年)时祖上重修家谱,距村二十里的马剑进士戴殿海为之写的《重修徐氏宗谱序》里,专门提到了我村始祖的来历,“徐氏自姚江临山卫迁居浦邑兴贤乡王家山。”余姚古称姚江,想来是在先人几百年的口口相传中,搞混了两个姚江。临山卫是历史上抗击外寇保卫家园的浙江三卫之一,。这从先人卜居之地的位置形势也可以略见一二军人的风格,村子坐落在诸暨、浦江交界之处,山高林密,属于“三不管”地带。村东下临百十米绝壁,是天然防御抗敌工事,村北、西、南都是绵延山岭,可退可守。
只可惜先人已逝,早已烟水迢遥,几百年后的后辈小子如我,再也无法得知先祖缘何会选择这样一个半山腰的山坳里卜居,是厌战?是避仇?是隐居?抑或纯粹只是兄弟分家而另择佳地定居。但从传承至今的家谱中可以看出,五百余年来,先人们一直乐居此地,非常享受于这一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中仿若桃源生活的恬静和隐逸。虽既没有富可敌国的先辈,也没有权倾当朝的族人,但倒是应了一句“英雄人物总是出于屠狗”的俗语,相传清代有碧山先生文采斐然,远近闻名,也有妇人周氏割股入药终于疗愈丈夫沉疴之传文等。更令人遗憾的是,始祖定居现址之前的先人逸闻趣事,也没有片言只字留存后世。慎终追远,实在是一件无法挽回的憾事。
美中不足的是,当下横流的物欲已经渐渐影响了小部分村人,甚至浸淫了许多人的理智和德范,危及先人坚守几百年至今的高尚品德,每每念及于此,实在令人痛心疾首。幸好每每回家,村人见面依旧嘘寒问暖,久别重逢之喜悦让人感动。偶尔偕朋友回家作客,亦有村人闻讯前来,热情有加。得朋友所赞:古风俨然。方觉心底稍感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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