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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桐:谁与纽约长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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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 谢青桐《越过重洋越过山》,中信出版集团,2017年3月版。)



谁与纽约长相守

谢青桐



开车载我的那位出租车司机Kyle(凯尔),是30岁的年轻人,来自中国广西的龙脊梯田。在纽约期间,我多次打电话预订他的车。乘着这辆“短租车”,我穿越那些迷人的街区,他就一路津津乐道于纽约的伟大与野性。


他来自的地方,有广阔的田园和寂静的山林,但他并不在乎。他还是喜欢纽约,因为他年轻。


Kyle在纽约大学毕业后,娶了个有美国绿卡的湖南人。一直没找到对口工作,他就干了开出租车的活儿。Kyle坦言,纽约就是这么个地方,人不断在其中寻找出路,但注定要在里面永远漂泊。这一点,世界上任何地方都不及纽约:不论它多么可恶,对于年轻人而言,在这里欲望永不幻灭,人人都觉得自己的一生会称心如意,自己的饥渴会得到满足。


Kyle回忆初来乍到时,。对大多数人来说,纽约是一个不适宜生存的地方:住不起的房子,下不完的雪,动不了的堵车,赶不走的老鼠,清理不了的脏乱。Kyle也一样,只要他开车来纽约,从进城的时候开始,他就忍不住爆粗口,因为纽约看上去太粗俗,他讨厌这里低素质的人、肮脏的环境、高成本低质量的生活。他会被满大街的尿味和人与人之间的冷漠刺激得一度抑郁,然后等他渐渐习惯,习惯于被诱惑,才在不经意间发现纽约的魅力是无法抗拒的。纽约让他年轻的血液奔涌加速,让青春发光,也让青春延长;让生命亢奋,更让生命辉煌。在这个地方,奇葩实在太多,他可以做任何疯狂的事情,人们全都习以为常,没有人会多看他一眼。在那从未体验过的冷漠中,他领悟到一种宽容和接纳。没有人会因为他与他们的不同而对他另眼相看,因为这里人人见怪不怪,骨子里透着一种野性的平和。在这座城市,他不断见识与众不同,自己也变得与众不同。这里,便成为年轻人不停做梦的地方,把一切“不可能”变成“可能”的地方。


纽约包罗万象,纽约极具野性,纽约也充满异质感。Kyle真的喜欢纽约的这种宽容。在纽约他经常忘记了自己是个外国人,因为纽约代表的就是这个世界的所有人,是所有文化杂糅在一起。当一个城市的文化多元复杂,人们就需要并且能够在内心感受选择的自由,这就是为什么Kyle在布鲁克林住地下室的时光,比起在家乡父母羽翼之下的生活更加自由自在。纽约简直就是美国精神的一个缩影,这里自由艰辛,各种阶层和文明交织、冲突又融合。即使他对纽约一无所知,也会感受到那些看似冷冰冰的建筑物背后是纽约近300年的近代发展史,这里的每一寸土地背后都蕴藏着无数家族和个人的奋斗传奇。这里有世界上最有钱的富豪,作为世界金融中心,华尔街、纽交所、时代广场,那些在电视新闻和好莱坞电影中常见的地标建筑,会接二连三地呈现,也有流浪的街头艺人,在第五大道、42街、。


他身处的地方是世界的首都,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有可能改变这个世界。城市里看似不起眼的事件,或许会成为全球头条。在这里,他将认识这个世界上梦想最多的人、最聪明的人、最有野心的人、最有人生阅历的人。他将看尽人间烟火,看遍世界最繁华的景象。他会见证这个世界上最波澜壮阔的变革,听到最引人入胜的故事、最优美的音乐,而此时Kyle离世界这么近。


这里充满着机遇和希望,他有机会登上一个别人都不敢设想的舞台,他有运气实现一切他想得到或想不到的梦想。他知道,这个城市会接纳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无论肤色、语言、种族、文化、价值观、生活方式,只要他有梦想并且顽强骄傲,他就是地道的“纽约客”。


纽约把艺术、商业、体育、宗教、新闻、娱乐、金融、人文熔于一炉,将格斗者、福音布道牧师、赞助人、演员、学者、股市黄牛和商贾各色人等推上同一方狭小的舞台。城市的特点是带有一种无法抹杀的陈年久远的气味,所以不管他坐在纽约的什么地方,都会感受到伟大时代和荒诞行状的回声,还有那些奇人怪事和功成名就。



If you can make it here, you can make it anywhere(如果你能在这里混下去,你就可以在世界上任何地方立足),这是纽约客的座右铭,而Empire State of Mind(《帝国之心》)是纽约这个独立王国的国歌。闭上眼睛,从布鲁克林大桥走到Harlem,会听到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语言,西班牙语、希伯来语、意大利语、韩语、爱尔兰语、阿拉伯语、英语、福建方言、广东方言,甚至包括Kyle的家乡方言广西话。巴黎有雨果为其作传,伦敦有狄更斯为此歌颂,而纽约的博大却是由菲茨杰拉德、马克.吐温来讲述。穿过第五大道,抬头便仰望到帝国大厦,回首便是华盛顿广场拱门,而眼前卡耐基音乐厅后的葱葱绿色,,在两侧守卫它的是著名的哥伦比亚大学和大都会博物馆。Kyle年轻时走遍天涯只为了拥抱这个世界,而在纽约,世界拥抱了他。


有人说,纽约其实是两座城市:一座属于白天,井井有条,进取向上;一座属于黑夜,妖孽丛生,欲望在身体里膨胀。纽约人绝不会为节约电费而放弃夜晚的奢华。黄昏中纽约的建筑被铺上了一片金色,属于这个城市的夜生活开始降临,对于我这个过客来说,这是纽约最美的时刻,灯光、建筑、夕阳和城市独有的韵味结合在一起,这是一片仙美的佳境,万象更新,令人陶醉。乘坐着Kyle的车,我闲游在这热闹的街头,茫然四顾,流连忘返,一切灿烂如花,万物恍惚迷离……忽然想起,菲茨杰拉德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这样写道:“在纽约大都会迷人的黄昏时刻,我有时感到一种难以排遣的寂寞,同时也觉得别人有同感——那些在橱窗面前踌躇的穷困的青年小职员,等到了时候独个儿上小饭馆吃一顿晚饭——黄昏中的青年小职员,虚度着夜晚和生活中最令人陶醉的时光。”


法国哲学家加缪说:“纽约的雨是流亡者的雨。”青年时代,人有时需要被放逐。置身茫茫人海,只要你愿意,终可以永远潜踪遁迹。


我循着这座城市的脉络四处找寻,曼哈顿中心地带的第五大道无可置疑地是这座城市著名的分界线——第五大道之东是东,第五大道之西是西,自1838年以来就是如此。多少年来,。纽约不仅有着野蛮冷酷的钢筋混凝土,却也是文艺小清新的文化圣地。从格林尼治村有百年历史的老房子到苏荷区的新天地,从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到大都会艺术博物馆(The Met),这里有着文化艺术的历史与先锋。


旅居纽约多年的浙江籍华语文学家木心先生在《哥伦比亚的倒影》一书里把美国文明比喻成“山洞文明”:真正的智者都是躲在高楼大厦的“山洞”里,外面是人欲横流的洪水。这个比喻相当贴切。而我体悟,“山洞”应该是指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惠特尼美术馆、林肯艺术中心、现代艺术博物馆、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还有地铁里的艺术家、街区的涂鸦墙、街角咖啡厅里发呆的学生们、华尔街夕阳余晖里蓦然显露的表情,和藏在纽约城角角落落每一个来这里的人。这才是美国文明的“山洞”,犹如宇宙中引力强大的黑洞。我知道纽约的魅力远不止于此,更深层的意义在于,纽约远比世界上任何一座城市更让人感到亲近。尽管有时候夹杂着孤独、失落、怅然,或者喜悦、惊奇、慌张,就好比一群形态各异的人共同生活在一个小岛,也许这里面充满了歧视、冷漠、嘲笑、讽刺,但总会留一个缝隙给你这样一个同样与众不同的外来人,然后不停地问你to stay or to go。


我一定是离开,和Kyle不同,注定不能与纽约长相守。那是2005年的9月。我离去的那天,纽约终于结束了一个星期的阴雨天气,露出来它本该有的笑容。午饭后从唐人街步行到港口,躺在公园长椅上美美地睡一个午觉。远处不时有直升机在高空盘旋,初秋明晃晃的阳光显得天空更加湛蓝高远。不过此时想得更多的是远在地球另一面的家乡的味道,对我来说,纽约再精彩,也是要回家的。


“抱负”和“野心”,在中文里是两个词,一褒一贬,代表同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但在英语里是同一个词“ambition”。青年时代面对诱惑,通常无法抗拒。人都很难省略这个过程,因为有那么多建功立业的豪情、飞黄腾达的奢望、君临天下的快感、衣锦还乡的虚荣。尽管哲人一再告诫,不要“反认他乡是故乡”,尽管老人们反复提醒,“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但年轻人就是义无反顾,始终执着于那些所谓的梦想、理想、目标、前程、价值,还有面子。等到拥有它们,或者因无法拥有而碰撞得头破血流,就会发现一切原来是多么不堪重负的复杂,多么苍白无聊的虚空,再想返回朴素的原点,已经悔之不及。生命最真实的意义,就在于那个简单的原点,在那个原点,人的心跳不会加剧,欲念不会膨胀,一步步脚踏实地,踩着松软的泥土,走进属于自己的碧空如洗而又风和日丽的春天。朝云暮雨,日出日落,总能说着母语,也总能听到乡音。



在世贸大厦旧址一带,我遭遇了漫长的堵车。我坐在Kyle的车上,和他一边喝星巴克咖啡,一边探讨有趣的话题。在我的少年时代,也曾认为男人过于恋家是没有出息的表现。我中学时最喜爱的一篇文学作品是美国作家海明威的《乞力马扎罗的雪》。小说改编的电影中有一段情景,作家哈里的处女作面世出版,获得一笔丰厚的稿酬。这笔意外收入将用来做什么呢?哈里与新婚妻子辛西娅各有打算,跟随哈里浪迹欧洲大陆多年的辛西娅厌倦了漂泊,此时她已怀有身孕,她立刻想到的是: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而渴望冒险和奇遇的哈里在得到巨额稿酬之后,首先的反应是:我们可以去非洲了。是回美国平平安安地置家定居,还是到神奇的非洲大陆去周游旅行?在这个问题上的分歧,最终撕裂了哈里与辛西娅的婚姻。多年以后,当哈里在非洲被河马咬伤,伤口重度感染,在临终时刻向他的第二任妻子海伦追忆往事,抒发对辛西娅的不能释然的爱情时,一切为时已晚。


那部富有男子气概和英雄主义的小说曾经激励过我的少年时代。海明威让我们猜那个谜:乞力马扎罗是一座海拔5895米顶部常年积雪的山峰,在西高峰的近旁,为什么会有一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尸体呢?“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没有人作过解释。”我努力猜出那个谜底,作为豹子,葬之于雪,当是最高贵的礼遇,那里是豹子向往的生命圣殿。


人生的高贵就一定在雪山上吗?其实,我更认同平凡的人生,人间的高贵就在人间。:“林中多歧路,殊途而同归。:“我生命中的千山万水,任你一一告别。世间事,除了生和死,哪一件事情,不是闲事?”


纽约是包罗万象的,纽约是气象万千的,但是,万法皆空,因果不空。这万法皆空的世界,能够留存在我心里的只有禅意笼罩下的善念和纯美,那里有古老的田野、古老的村落、古老的歌谣。


离开纽约的前夜,睡梦里,我脑中浮现出我曾去过的Kyle的故乡,广西龙脊梯田。秋收的时节,金色的稻田被分割成层层叠叠的坡地,如起起伏伏的波涛,千万道优美的曲线与天际相连,连至云端,纵横交错,宛如天梯,一头伸向天堂,一头连着村寨。沉沉烟霭从山峦之中飘起,大山里居住着瑶家儿女,沿袭着祖先的习俗,那种农耕的气息多么令人陶醉啊。年轻人,为什么要轻易远离那片土地呢?朝有日出,暮有明月,春有山花,夏有凉风。饭菜中,有土豆、有野菜、有腊肉、有溪鱼,这样的日子也很好了。


秋天的朝阳充满暖意,早起的我有些疲惫。,一路上我们沉默不语。Kyle轻轻打开车上的音响,传来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这位早逝歌者的天籁之音,飘荡在全世界一切有华人居住的地方,用她的自然与柔美,用她“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最端庄的儒家美学方式,演绎着一个民族古典的情愫和永恒的爱情。她的声音和气息无人可比,她的情歌属于昨日,一去不复返。


“停唱阳关叠,重擎白玉杯,殷勤频致语,牢牢抚君怀。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Kyle跟随着曲调悠然哼唱。这时,车窗外面,路旁店铺里播放的黑人摇滚音乐如潮水一般涌来,气势吓人,震耳欲聋,一度淹没了他的轻唱。Kyle迅速关闭车窗,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纽约街头常听到的脏话“Holy shit”(去你妈的)。



《越过重洋越过山》,谢青桐 著,中信出版集团,2017年3月版

新华网、人民网、澎湃新闻 、、凤凰读书、《南风窗》杂志等多家媒体报道推荐了这部以“去国还乡”为主题的海外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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