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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应该有值得推敲的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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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

身边不少朋友在玩儿一种软件,里面有各种脸型随意挑选。不管照片里的人原来长什么样,经过软件处理,都可以是网红脸什么的。如此千人一面,虽然都变好看了,但也有些无趣。罗素说过,参差多态乃幸福本源。造物主创造万物也是各有各的样子,世界上连两片相同的叶子都没有,可见造物主之博大。如今的现代女性,在软件上修饰脸型的有,在现实中通过整容技术修饰脸型的也有,这倒让人忍不住想回味那些纯天然的好看的女性的脸了。

by 兰川


▲ 春苗,李秀明饰演


女 性 的 脸


不是都在看老照片吗?有没有注意过老照片或者老电影里女性的脸?你会发现,甚至是在一九四九年以后,那个以国家和集体的利益为情感的时代,女性的脸也要比今天具有个性。


比如电影《白毛女》里的喜儿,是由田华扮演的。脸颊鼓鼓的,眼睛比较大,眼梢有些向下,下颏略有些小,还有点往后缩,但很饱满结实。嘴角笑起来带着些哭相,却又很甜,是一种村野的妩媚,特别像“喜儿”这个名字。还有《枯木逢春》里,尤嘉扮演的苦妹子,看起来比较平淡,但细辨之下,见她眼距略微有些宽,唇形有些俏皮,颊的线条也有些俏皮,便知这女人虽然守寡且病重,其实是年轻的。,李秀明扮演的春苗,眉眼特别周正,几乎接近宣传画上的英雄形象了,可是嘴形这里却起了变化。她的人中略有些短,但还不至吊唇,即使她笑起来嘴角不是向上弯,而是平行的,俗话说的“咧”嘴,听起来不怎么好听,事实上却有一种,一种什么呢?说“嗲”不太对,比“嗲”要少些做作,或者说是“娇憨”,又没那么烂漫,总之,是有一种绽开的状态,很美。


那时候的妆似乎也没有现在的浓艳,看不出修饰的痕迹,几乎是不搽粉的,肌肤的纹理很受光,光和影的调子便很微妙。不像现时,脸太过平滑,光又太强,简直是起反光的,质地又全是粉的颗粒,像是一张假脸。


▲ 87版《红楼梦》剧照


现时女性的脸,是要漂亮得多,找不出缺陷,全是恰到好处。尤其是像电影和电视《红楼梦》那样的美女如云,你就要惊异怎么会有这么多美丽的女性。可紧接着,困惑也来了,她们怎么全都彼此相像,难以辨认,不仅是型,表情也是一致的。美人们就好比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巩俐的型要特别一些,她有一种收敛,眼睑下的这块面有着些细腻敏锐的对比,是一种有推敲的好看。可是渐渐地,也不知是她像人家,还是人家像她,这种类型也多了起来,有淹没的趋势。还有一个名叫林芳兵的女演员,也是突出的,她属于那种各部位都长得美丽的脸形,称得上惊艳,可她的型似乎太过亮丽,掩盖了性格,成了偶像,因此,追随者更众,更容易成了摹本。


你再走到街上,则发现街上的女性也彼此相像,尤其是美丽的摩登的女性。化妆是一个因素,眉形、眼形、鼻形,是标准的,带有黄金分割意义的形状,以粉的深浅塑造的轮廓也合乎同样的标准;发式又是一个因素,它更容易重塑,也更容易类型化;服饰就更不用说了,每一个时期都会有一种形式作为主流,然后派生出一些支流。这些手段都可帮助重新塑造一个形象。别看这些形象大致相仿,其实都是在强调和夸张个性的形式下出场的,带有思想解放的背景,以至于当北京二十一中有位教师制定班规,女生不许留披肩发的时候,几乎遭到知识分子的一致抗议,认为他压制个性,走上了老路。岂不知,个性早已做了时尚的资源,设计出了集体的形象。


时尚,这一种更为强大的意识形态,现在控制了我们的生活。精彩纷呈都是类型化和格式化的。造型、化妆、服饰是外部的作用;还有内部的体验和情感的方式,也是在时尚的引导下百川归海,进入格式。表情也使得脸型趋向一致。


其实,时尚对男性的影响也是同样的,但女性在我心目中,总是具有更高的审美性质。历史长久地将她们排除在社会舞台之外,使她们避免成为男性那样的实用的动物,她们更为虚无一些,更具精神价值一些,所以,为时尚的损失也更重大了一些。


一九九九年五月


© Rebecca Mock


上 海 的 女 性


上海的女性心里都是有股子硬劲的,否则你就对付不了这城市的人和事。不知道的人都说上海话柔软可人,其实那指的是吴语,上海话几乎专挑吴语中硬的来的。用上海话来叙爱几乎不可能,“喜欢”比“爱”这个字还温存些,可见上海的“爱”是实在的“爱”。上海话用来说侠义倒是很好,都是斩钉截铁,一锤子定音的,有着一股江湖气。因此,说上海话的女人就总有着些侠士的意思,和男人说得上话来,说的不是你我衷肠,而是天下道理。不知道的人还说上海女性婉约,那也是指的吴越风气,上海女性是挑吴越中最硬的来的。她们的硬不一定是硬在“攻”字上,也是在“守”。你没见过比她们更会受委屈的了,不过不是逆来顺受的那种,而是付代价,权衡过得失的。你绝不能将她们的眼泪视作软弱,就是这道理。


切莫以为有那几行悬铃木,上海这城市就是罗曼蒂克的了。这里面都是硬功夫,一砖一瓦堆砌起来。你使劲地嗅嗅这风,便可嗅出风里的沥青味,还有海水的咸味和湿味,别看它拂你的脸时,很柔媚。爬上哪一座房子的楼顶平台,看这城市,城市的粗粝便尽收你眼,那水泥的密密匝匝的匣子,蜂巢蚁穴似的,竟有些狰狰的表情。你也莫对那二十年、三十年的旧梦有什么怀想,那只是前台的灯火,幕后也是这密密匝匝的蜂巢蚁穴,里头藏着的,也是咬牙切齿、摩拳擦掌的决心。这地方真是没多少诗意的,歌也是那种打夯的歌。你只有看见工地上彻夜通明的灯,这里不响那里响的打桩机声,你或许还会感动一下,有一些激越的情感涌上心头。这就是这城市创世纪的篇章,是要从宏观着眼的。而在那水泥狭缝般的楼底街道上蠕动的、如蚁的人生,你要他们有什么样的诗情?


这里的女性必是有些男子气的,男人也不完全把她们当女人。奋斗的任务是一样的,都是要在那密密匝匝的屋顶下挤出立足之地。由于目标一致,他们有时候可做同志,携手并肩地一起去争取;有时候可就成了敌人,你死我活的,不达目的誓不休。这种交手的情景是有些惨烈,还有些伤心,因都是渺小的人生,在可怜的犄角里,周转不过身来,即便是胜也胜不了几寸,败却是不能败的。


© Rebecca Mock


这地方的男人也是用不上男子气的,什么都得伏小屈就,蜷着地来,也难怪不把女人当女人。双方势均力敌,一样的无倚无赖,白手起家,谁也让不得谁。要说男女平等,这才是,同一地平线上,一人半边天。嚷着“寻找男子汉”的,大多是那些女学生,读饱了撑的。凡是浴血浴泪过来的,找的不是男子汉,是那体己和知心,你搀我,我搀你的。要说都是弱者,两条心扭成一股劲,就是这地方的最温存和最浪漫。


要写上海,最好的代表是女性,不管有多么大的委屈,上海也给了她们好舞台,让她们伸展身手。而如她们这样首次登上舞台的角色,故事都是从头道起。谁都不如她们鲜活有力,生气勃勃。要说上海的故事也有英雄,她们才是。她们在社会身份的积累方面,是赤贫的无产者,因此也是革命者。


上海女性中,中年的女性更有代表性,她们的幻想已经消灭,缅怀的日子还未来临,更加富于行动,而上海是一个行动的巨人。正是在命运决定的当头,她们坚决、果断、严思密行,自己是自己的主人。说她们中年,她们也不过是三十岁上下的年纪,正是经验和精力都趋向饱满的时候。她们没有少女的羞怯和孤芳自赏,也没有老年人那般看得开。她们明白,希望就在自己的一双手上。她们都是好样的。


可是,她们却满足不了你浪漫主义的内心追求,她们太务实了。这地方的生存太结实了,什么都是铿锵有声,没有升华的空间。也许你只有从大处着眼,去俯瞰那昼夜工作的工地,那里有一种聚集起来的激情。可你掌握命运还有待时日,现在你则是俯首捡拾的日子。将那些零散在局部的热和力收集起来,准备着下一次的超越。


一九九五年五月九日


本文选自《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城市》王安忆 著,新经典 出品

用白描的手法记录上海及生活在其中的男男女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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